※ But I believe in whatever you do and I'll do anything to see it through. Because these things will change. Can you feel it now? ※ 時間過得很快。 不知不覺,他來這裡也過了三個多月。 在這段日子當中,發生了很多事情,雖然不過是最平凡無奇的交流與生活,但對他來說,卻是彌足珍貴的事。他在這裡感受到許多第一次,在這個被眾人遺棄的人們聚集的島嶼中,存在的心靈都單純的像是初生的孩子,他們的喜怒哀樂直接而純淨,在失去人類社會環境的包袱之後,反而更顯出他們的澄澈。 而隨著時間流逝,他終於可以感覺到自己正慢慢放下過去,又或是放下了一部分,開始懂得從那些挫折當中站起,而不是陷在自溺的泥沼當中,頹廢的拋棄一切。他學會讓那些傷口內化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而改變的原因,都是因為那個人。 他有了想要珍惜的事物,所以想學會重新站起。雖然可能無法成為堅實的山脈,至少可以成為一顆遮風避雨的樹,擋去風霜與冷雨。 於是他開始在空餘時間思考,關於他跟他,又或是他們,未來該有的方向。他開始組織起那些不屬於曾經的他會有的思路,讓自己擁有更多的可能性與未來。 比方說,作曲者;比方說,指導者;比方說,音樂治療師。 曾經,他擁有的所有技能,都只是為了要讓自己更能體會鋼琴,更能體會音樂的樂理,為了走訪那些音樂大師的故居,學會看懂他們的筆記,體會他們的生活,說他們習慣的語言。 但這些卻讓他慢慢找到新的方向。 於是最近,除了與克勞德的早餐約會之外,他都習慣把自己泡在圖書館當中,試圖從龐雜無邊的思緒中,抓到一條屬於他未來的道路方向的線。 因為有了希望,有了寄託,所以他開始懂得恐懼。 午後,在離開一樓的大圖書館後,克維爾本來想如同往常一樣,前往自己喜歡的餐廳,那裏有許多適合配著酒類的料理,餐前酒微甜的芬芳總是可以在他的口中留下餘韻,讓他下午擁有微醺般的美好心情。 但今天卻在門口,看到一道黑色的不祥身影,朝著他筆直地走過來,口中吐出冰冷無機質的語言。 「確認:編號39。登記姓名:克維爾。命令:跟著我。」 稍微花了一點時間,克維爾就猜到了這制式話語中的背後隱含的含意。 下一個實驗。 猶豫了一下,克維爾還是順服的跟在黑衣的背後,緩步的往電梯的方向前進。 其實他是有想過轉身就走的。在明白生命或許還有其他意義之後,這樣的實驗帶來的已經不是荒謬感,而是恐懼。雖然他明白,這個實驗室裡並沒有人因為實驗而死亡......更正,沒有人因為實驗藥劑而死亡,但是那些實驗結果產生的變化,他可不敢擔保。 像是被己身新生的觸手纏繞致死,或是飛行時未注意到時間而墜落,林林總總的結果都導向了同一個方向:死亡。 當然他知道更多的是,那些不願意配合實驗的,一次兩次拒絕,而後被靜默的處理掉的那些實驗品。 於是他選擇配合。 電梯裡的失重感來的明顯,克維爾意外地發現自己居然是在向下,他想起自己初次來到此地時,那個彷彿一望無際,視覺錯亂的潔白大廳。 是要離開了嗎? 克維爾突然有些慌張了起來,他想起自己還沒有給克勞德留下隻言片語,沒有任何管道能讓他們兩個保持聯繫,而他們很明顯地來自兩個不同的國家,如果那個「室長」太過貼心,把他們送回各自的國家,那麼這輩子兩人再次見面的機率,大約是零。 幸好,電梯門很快地就打開了。 眼前是奇特的裝置,共有四個圓柱的玻璃容器,用著細細的透明管連在一起,而其中最大的容器似乎是剛好能容納一個成年男子的空間,裡面空蕩蕩的,而一旁看似操作台的儀器,正閃若著五顏六色的光芒,絢爛的迷亂。 克維爾隱隱鬆了口氣,卻在瞬間又提高了警覺。 那儀器是......做什麼用的。 黑衣像是彬彬有禮的管家一般,做了個手勢指引方向後,就不再移動,於是克維爾從電梯內緩緩走出,電梯門在他的背後立刻關上。 克維爾回頭,只來得及看到電梯縫隙閃爍出的最後一絲綠光。 不安感很快的從周圍的冷空氣滲進他的四隻,似乎過強的冷氣讓他極度的不適,但仔細感受,那股寒冷又像是他的假想般不復存在,只在他的心裡留下陰影。 正當他想思考如何離開此地時,熟悉的語調在他的背後響起。 「嗨。」聽見那個聲音,克維爾無奈的朝聲音的來處望去,又是一個立體的屏幕擺在操作台的上方,屏幕上方只有手臂高的室長發著光微笑的揮揮手,長長的辮子隨著他的動作輕擺。 「這是第五階段的實驗啦,不過有點危險呢,所以只好把門關上避免你逃走啦。」臉上是相當開心的表情,甚至到有些不詳的地步。 清了清喉嚨,室長表情不變的繼續微笑說道:「有關此實驗詳細的部分操作台會跟你講解,以上,祝你好運囉。」 說完話之後,立體的投影瞬間消失。只是為了說這樣兩句沒有任何含意的話,像是強調自身存在感一般的舉動。 「好運......嗎。」克維爾喃喃念著,眉頭淺淺的皺著。 他走到操作台前方,這裡離那個巨大的玻璃容器近了許多,於是克維爾在最大的玻璃容器上發現了隱隱約約的輪廓,像是個門。而另外三個相連的容器則是小了一號,大約到他的胸口之下,但有奇怪的線路,粗的像是人的大腿一般,從天花板直垂而下,與三個容器相連。 心中出現了隱隱約約的構想,但是並不明確,於是克維爾低頭,仔細閱讀起操作台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輸入三種動物的名字......然後站到A器皿當中。」A器皿可想而知就是那最大的玻璃容器。 想起上次與上上次,長出觸手與翅膀的事情,克維爾幾乎可以確定這是類似的實驗,大約是用自己輸入的動物來改造自己。 稍微思考了一下自己認為比較適合的動物,克維爾首先鍵入的是貓咪。靈活的身姿,而且優雅高傲,不親近人。第二個選擇的是鳥,上次飛行的觸感讓他難以忘懷,彷彿藍天在自己的腳下。 最後一個,克維爾遲遲無法決定。在沉思了許久之後,他突然想起最近看到的一本書中,中國古代的動物,有著黑色和白色,嬌憨的吃著竹子,大約是叫......熊貓? 三個都輸入之後,操作台上開始閃起急促的紅色亮光,而克維爾也認命的往A器皿走了進去。 要是不進行實驗,大概也無法從這裡離開。 將事情想的意外透徹,於是克維爾明白自己並沒有更好的選擇。 關上A器皿的門之後,周遭開始出現白色的亮光。在逐漸變的刺目的白色光線中,克維爾注意到似乎有著什麼什麼生物,從天花板的線路直直落下,掉到另外三個器皿之中,但光線已經太亮,於是他只能閉上雙眼。 隱隱約約的,克維爾聽到貓叫聲。 「希望真有好運。」他喃喃念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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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re's a light inside all of us. Soon, you’ll find that it’s your time to fly. It's your time to fly. ※ 從那天之後,他就沒有再看見克勞德了。 或許這樣的說法並不準確,因為他並不確定對方是否曾在自己的眼角眉梢出現過,只是自己被酒精麻木,又或者沉浸於自怨自艾與自我厭惡當中,以致於錯過了那一道單薄的影子。 那天他將錄音帶與小小的紅色錄音機放置在克勞德的門前,繫上曾經綁在酒瓶上的紅色緞帶,像是份小小的禮物一樣擺在開門後一眼就能見到的位置,接著敲了門。 沒有人回應,但克維爾卻聽見門裡傳來模模糊糊的音樂聲,像是磨損過度的唱片,而原本該溫柔低沉的女聲,或許是隔著密不透風的門,又或者久被時間風化,讓那聲響都成了喑啞而難以辨識的嗓音,隔著門斷續傳來。 克維爾等了很久,但那扇始終關著的門卻沒有人打開。 無人的走廊中,只有模糊的音樂在空氣中擺盪,像是幻覺又像是囈語,雪白到近乎發亮的牆面與毫無死角的燈光,讓陰影無所遁形,最後只能匯聚在克維爾的腳下,強調他是個多麼不該存在於此的異物。而克維爾感覺到勇氣正隨著空蕩走廊當中不斷增強的冰冷慢慢消退,皮膚起了戰慄,像是感受到冬季提早降臨的第一場雪。 綿綿雪花從天飄落,像是柔軟的夢境,卻冰冷的難以形容,而曾經感受到的那些如同春天般朦朧而抓不準距離感的溫柔,便像是從未交集的水平線那般,從不存在。 克維爾最後選擇離開。他告訴自己那是因為他的酒癮犯了,實際上的他手指的顫抖原因他卻說不明白,只是不斷告訴自己必須去喝酒。 而錄音帶最後被他留在克勞德門前。 他希望克勞德會收到,也希望克勞德能聽懂他的意思。 ※ 而時間就這麼過去。 當克維爾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有一週的時間從自己手上溜走。 這週當中,克勞德就像是消失了一樣,即使克維爾每天都走在人群當中,也始終找不到那一抹淺灰色的影子。 為此,他曾經路過那條走廊無數次,知道在彎進走廊後要數幾拍漸漸加快的心跳才能到達那個人的門前,又要花費多久時間才能讓跳動得幾乎像是顫音的心臟平息,卻始終沒有敲響那扇門,而是轉身又從另一側離開。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膽大,能夠跨出下一步,能面對自己;他也想過是否主動開口邀約,或是在任何一個能夠見到對方的地方,等待那道身影。 但想起那天在敲門後,像份禮物一樣珍而重之的擺在門口的錄音帶,他卻又退縮了。 說不定是沒有理解他的涵義。 說不定是不好意思。 說不定是被其他人撿走了。 也說不定……這樣的反應是拒絕? 每當想到這種可能,克維爾就寧可繼續等待下去。縱然等待像是黑色的毒將他一寸一寸蠶食,而他卻膽小的放任自己被啃食,也不想面對。 就算是喪鐘,就算是曲子的終末,他也希望來得越晚越好。 ※ 今日,克維爾一回到寢室,就注意到桌上放著的,顏色鮮豔而散發著危險氣息的一管藥劑。 又來了嗎。 他嘆了口氣,卻不是非常排斥的反應。 他幾乎快要習慣這樣的節奏。 他感覺到,這些實驗並不是真的要對他們做什麼,而是像是孩童的惡作劇,帶著點天真的邪惡,卻不至於死亡。 於是他對那位室長就更加的好奇。 這時電腦螢幕忽然打開了。 「嗨,實驗品親親,怎麼樣啊,上次的觸手好玩嘛,嘿嘿。」 一如往常的嘻皮笑臉,室長的影像從螢幕當中跳了出來,這次是電腦螢幕,長馬尾和白大褂,穿著奇怪的T恤。 克維爾坐上沙發,桌上的馬克杯是他出門前留下的,剩下淺淺的酒香,於是他順口飲淨。 好玩?他不會這麼形容。 但確實讓他重溫了一些什麼。 「欸欸,你有看到桌上那個吧,那是第四階段的實驗用藥,不過這管藥的藥劑效果有點浮動呢,但是不會給身體帶來什麼傷害啦,大概藥效只會維持一小時,就來玩看看吧!」 一小時?倒是出乎意料的短啊。 克維爾心想著,放下馬克杯,右手拇指挑開藥劑的瓶口,就仰頭灌了下去。 「……好酸。」 藥劑像是被誰給惡整一般,異常的酸澀一路從他的胃蕾攻擊到食道,他深鎖眉頭,手慌亂著摸著桌上的馬克杯,衝到冷水壺前方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一口喝淨之後才感覺好過一些。 背脊上有種癢癢的觸感,像是琴鍵被貓輕輕踩過。 一旁的冰箱不知道被MASK還是Tommy擦得異常的潔淨,像是鏡子一般倒映著他現在的樣貌。 潔白的羽翅在他的背後輕輕的搧動,帶著他的衣襬輕輕地飛舞。 他不會誤會自己是天使。 他早已背棄信仰。 克維爾打開冰箱,從邊門的角落閉著眼睛隨意挑了一隻酒出來。 彩色羽翼的藍袍天使吹著號角,金黃色的酒液蕩漾,是美國加州夸蒂小天使甜白酒。打開瓶口,熟甜的水果香氣混雜著葡萄的香味衝出,把房間釀成夏日的香氣。 他小口的啜飲著,冰涼的氣泡清爽滋味,入喉轉為芳香馥郁,像是女孩甜美的微笑。 「一小時......嗎。」 他可以枯坐獨飲等待藥效消失,但在這樣的陽光,這樣的甜美氣味下,是一個非常沒有吸引力的提案。而窗外的藍天看起來突然充滿了吸引力,讓他情不自禁的拍動羽翼,將屋內的氣流帶的紊亂。 藍天看起來不遠,振翅則觸手可及。 這陣子的萎靡和陰鬱似乎都暫時離開他了 克維爾放下酒,推開落地窗。海潮氣味撲鼻,在浪花聲聲的伴隨之下,他毫不猶豫的張開雙翼。 陽光在羽翅上反射著潔白的光芒,他一躍而下,成為天空中的一道影子。 ※ 天氣比想像中更晴朗,他沿著島飛著,在心中默默算著距離。 他知道不能離島否則會被射殺的規定,因此始終小心謹慎地將距離控制在能被接受的範圍當中。但即使是限制重重的飛行,他仍然能感受到風梳過他的翅膀的觸感。 像是自由的滋味。 他很久沒有感覺到的滋味。 而當他繞著實驗室飛時,他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坐在窗台上,抱著自己,受盡委屈的坐法。 是克勞德。 「……克勞德?」他開口呼喚對方的名字,緩緩拍著翅膀,漸漸降低高度。 他想鼓起勇氣在窗台上落下,落在對方身旁,問問對方那捲錄音帶,問問他對他的想法,但克勞德卻在抬頭看了他一眼後就立刻回到屋內,關上了窗戶,更甚至拉上了窗簾。 這樣的反應讓克維爾的胃狠狠抽痛了一下,他這才想起來他今天似乎只喝了甜酒。 他就該用高濃度的烈酒浸泡自己。 「你不想見到我嗎?克勞德。」他低聲問,沒注意到自己的語調似乎洩漏了太多悲愴的音色:「我可以馬上離開,不再出現在你的面前。」 「不是!」隔著窗戶的聲音急急說著,帶上了委屈的音色:「但我現在的樣子很奇怪喏……」 樣子?克維爾想起剛才遠遠似乎看見克勞德背後伸出了黑色的翅膀,如同蝠翼一般的觸感跟顏色,像是黑夜的顏色,卻反射著太陽的光。 「那是這次的藥物吧?」克維爾降落在陽台上,隔著一扇窗戶和裡頭的克勞德說著:「一小時後就會消失。」 而且,其實非常好看。 瘦小的克勞德卻有一對像是惡魔一樣的翅膀,那模樣不知怎地讓人感覺非常有吸引力,像是缺了雙手的維納斯,反而更凸顯出缺陷的美。 「還有……」克勞德的聲調仍然帶著猶豫,「我沒穿上衣,因為翅膀會卡住。」 克維爾伸手摸著自己的背,他剛才確實沒想過這個問題,因此這才發現那裡的布料已經裂開兩個巨大的破口,羽毛翅膀從裡頭伸出,輕快地拍著,他試著拉了拉自己的翅膀,拔下了一根羽毛,。 原來他的衣服早就被翅膀撕開了,克維爾試著拍動翅膀,隨著氣流升起,他感覺到後背一陣暖洋洋的,那是布料被吹開後陽光灑落的觸感。 「所以我的樣子也很奇怪嗎?」克維爾問:「帶著巨大的翅膀,像是鳥人一樣。」 「怎麼會,克維爾的樣子很好看,就像是……」克勞德一開始先是急急反駁,接著那音調又消了下去,句子末尾被含在嘴裡,隔著一扇窗戶被海浪聲遮蓋。 克維爾沒聽清楚對方說了什麼,但此刻他想知道的問題卻不是那些。 「那我放在你門口的錄音帶,你收到了嗎?」他問。 在長長的一段沉默之後,他聽到了克勞德的回答:「有……聽了好幾次。」 「那麼……」克維爾遲疑了一下,「你有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克勞德說,吞吐而斷續,像是把那些字眼都反覆咀嚼才能吐出,卻黏糊糊地失去了本來的樣子:「我真的不明白喏……」 克維爾聽著克勞德的回話,把手輕輕貼上了那扇窗戶。 玻璃的觸感是冰冷的,像水一樣的觸感。克維爾以前曾經聽說過玻璃是液體,只是流動得非常慢,雖然後來這個論述似乎被推翻了,但現在克維爾卻非常希望這是真的。那樣,他是不是就能輕易穿過玻璃,看到克勞德現在的樣子了呢? 他在那曲子裡放進了太多東西,他不知道克勞德知道了哪些,又因為那些片段迷惘,但現在好不容易他們只剩下一面玻璃的距離,他擔心自己要是離開就會失去勇氣。 他用海潮填補了沉默許久,直到背後的羽翼突然散落一地,消失無蹤,而落下來的白色羽毛被海風捲上天際,和雲朵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你想看見我嗎?」最後克維爾問。 有那麼一瞬間,克維爾感覺那扇窗戶像是永遠都不會打開一樣。 但隨著細微的摩擦聲響起,玻璃被緩緩打開,一隻纖細的手從裡頭伸了出來。 他牽起了那隻手。 ※
Open my eyes; it was only just a dream. So I travel back, down that road. I realize, it was only just a dream. ※ 克維爾並沒有在那間房間外等到任何人。 敲門聲像是落進水裡的石頭,咚咚作響地直直往看不見深處的水裡沉去,音波像是回音一樣在四周的空氣裡泛起漣漪,接著平息消散。 終歸是太過衝動。 衝動褪去的比藥效還快,於是他回過神來之後,發現自己站在那個人的房門前,手已舉起,卻遲疑著沒有再次敲下。 自己來這裡,究竟想要表達些什麼呢? 他看著自己像是異形一般的肢體,在一般人眼裡看來應該會怪異突兀的不忍卒睹,他卻覺得像是寬恕的實體化,讓他終於能從自棄的泥沼中走出。 他舉起那新生的肢體對著窗外照進來的日光細看,光芒撒下,將他的手鍍上一層金光,而嶄新的左手像是回應著他一般,十指靈巧地動了動,像是沿著空氣彈奏光芒構築的琴鍵。 藥物的遺珠。 因為他明白效果很快就會消失,因此才想著,想留下一些什麼,想對他說些什麼,想讓他明白自己一些什麼。 但他突然又害怕起對方厭惡的眼光。 若是這異生的肢體會帶給對方恐懼與厭惡,那就不是他所樂見的。 雖然心裡明白那個人不是這樣的人,但是每個微小的舉止隨著在意對方的時日增加,總是會放大的越來越明顯,像是籠罩天空的陰影。 他很在意自己他他心中的樣子。 於是他苦笑著,將已捧在手上的心放回胸腔,讓雀躍平息。 走廊上空無一人,因此沒有人看到他在門前踟躕。 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來過。 ※ 他走在商店街裡,每當有新藥試用時,大家總會從房間裡出來,在大廳與商店街穿梭,像是舉辦一場小小的慶典,以自身作為展示。 藥物的結果在眾人身上留下了或多或少的影子,他看見各種異狀的形體在眾人身上生長,宛如活物一般擺動。 不覺得害怕,只覺得想發笑。 像是馬戲團。 他曾經在電影裡看過一次,一個一個的鐵籠裡關著各式各樣奇妙的生物,像是蛇人、雙頭女、多毛怪。 像是現在的他們。 他沒有加入一團雜亂的人群中,而是走到了很少有人經過的骨董區域。 因為沒有酒,不能填飽肚子,所以他也很少經過這一區,但今天卻突然起了興緻,於是隨意地走進一間看似陳舊的店鋪。 這裡的每個店鋪都像是有著惡趣味,從外頭拷貝進來的一般,有著各式各樣不同的風格,形形色色的異國風情,不像是來自一時一地。 他有時候會想,或許這些店鋪,都是在他之前的其他實驗品,花費心力所留下來的遺產吧。 只是那些實驗品,又去了哪裡呢? 在店內隨意的逛著,突然他的視線被一台小小的錄音機給吸引。 機殼是紅色的,大約兩個手掌大,有著金屬製的提把,上頭許多部位都斑斑點點的染著鐵鏽,雖然被擦拭得相當乾淨,但看起來還是有一定的年份了。 他心裡一動。 沒有猶豫很久,克維爾拿起紅色的袖珍錄音機,還有配置在一旁,像是成套販售的磁帶,便一起往櫃台結了帳。 決定了方向之後,他的步伐就變得堅定。 繞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走到熟悉的酒吧門口。大約因為時間還是上午的緣故,酒吧裡沒什麼人,只有整理環境的黑衣走動著,還有機器化的月光奏鳴曲悠揚的撥放。 簡單的三言兩語溝通,他輕易的借到那台窗邊的白色平台大鋼琴。 上頭的月光奏鳴曲已停下,他坐上成套的白色鋼琴椅,活耀的左手在琴鍵上躍躍欲試的拂動,而低垂的左手與溫和的右手輕靠在他的雙膝旁,等待著甦醒的時機。 他伸手輕敲琴鍵,鋼琴的音色很美,像是水晶破裂的聲響。 於是,他按下錄音鍵。 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是哀沉而持續的慢板,氣氛沉著而朦朧,像是靜靜地追思過去,那些回憶,像是前一個世界的記憶,已褪去了色彩,黑白分明的像是亡靈的影子。 他首先想起的是畫中的父親與母親,眾人稱羨的一對夫妻,規矩的像是機器,他的年少時光就在他們的規矩下,陷入鋼琴與白的縫隙當中。明明他們的過世是短短幾年前的事,他卻已經想不起他們不在畫裡時的樣貌。 他想起芙露忒臉上微笑的陰影,從來不會歪斜半分,知書達禮,合宜規矩。 只有一次,那是她單方面打來說要分手的那一次。 電話裡的聲音他已經快要忘了,只記得最後收線之前,她感謝他的照顧的那幾個顫音。 她哭了。 他從沒有看過她的眼淚,一次也沒有。 他的雙手緩慢的彈奏著,接著接入第二樂章。 諧謔曲。 他接下來的人生就像是個笑話。車禍、手部神經受損、賭博、敗光家產、未婚妻離開、只能在酒吧容身,是就算拿去販賣也不會有人願意買的劇本。 太過歡脫,沒有任何轉折,而是一路滑到谷底。 不會有人願意聆聽的故事。 他微笑,手下的音符漸弱,接著安靜。 停頓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手指快速地、快速地、快速地在琴鍵之上開始奔跑。 第三樂章,瘋狂。帶有強烈的實驗性質,是現在的他,現在的這裡。 爬升的琶音、強烈的斷奏,在夢裡的琴聲再一次出現,鋒利與驕傲緩緩的褪去,留下來的是爆發式的情感,情緒濃烈而瘋狂。 跌宕而激烈的情感,癲狂紛亂的在他的指間像是河川一般流出,匯聚到紅色的收音機當中。 這是彈給我的。 這是我想對你說的。 我...... 漸強,漸強,漸強。 樂曲最後完結在三個重音。 他停止了錄音。 額頭上的汗水滴落,他將手伸進口袋,想拿出手帕擦拭汗水時,燦爛的藍色藥丸卻掉了出來。 他的左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快速地把藥丸接住,遞到他的面前。 他很快想起來,這似乎是與膠囊同時拿到的藥物,而吃完膠囊就長出了手臂,於是剩餘的這顆藥物的效用他立刻就明白了。 有何不可呢。 他笑著,拿起一旁的清水,配著藥物吞了下去。 藥物入喉傳來的是一股冰涼感,接著他感覺到自己新生的肢體癢癢的,低頭望去,他的左手正從指尖開始粉碎成沙。 略略的皺眉,眼底卻是隱隱的笑容。 不需要了。 再也不是最重要的了。 雖然他還沒,還沒明白生命被抽走支柱之後,什麼時候可以重建完成,但他確定一片虛無的瓦礫當中,已經開始冒出新芽。 他拿起錄音機與錄好的卡帶。 就算沒有勇氣敲門,也能留下一些什麼。 ※ ※ Something that were like those years Sick of all the act insencere ※ 於是克維爾從夢裡醒來。 ※ 他做了一個夢,一個怪誕卻又美麗的夢境。 在夢裡,他又吃下了那個室長贈與的藥物。沒過多久,便感覺到左手的肩窩處癢癢的,像是有一隻手在上頭慢慢地撫摸,有些搔癢的感覺讓他情不自禁地微彎嘴角,然後以手好奇地試探。 於是他與自己十指交握。 就在回神過來之前,肩膀上發癢的部分像是嫩芽衝出大地,發出了清脆的剝裂聲。從白色的地平線當中,有著伸展的枝枒探出,將大地扯出一道繃緊的口子,而後茁壯成一隻軀幹。 然後完好無缺的左手就出現在他面前,握著他自己的右手。 「什麼?」有些驚愕地,他開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因為他忘了,夢境裡是沒有聲音的,因此他的疑問並沒有變為具體的疑惑,而是順服地下垂著,隨著他的呼吸一動一動。 他有了第三隻手。 光滑的右手、帶著疤痕的左手,以及新生的,完好無缺的左手。 試著動了動手指,他發現新生的左手好似是身體多了一節軀幹,操縱起來毫不費力,他意念所向即可輕易的控制,靈活有如臂使。 他心下一動,面前就突兀地出現了鋼琴。 「因為是夢啊。」無聲地,他叨念著。 他坐上陌生的琴椅,潔白的鋼琴在日光燈地照射下像是要融入空氣裡,黑白相間的琴鍵交錯著現實與虛幻,他在兩方之間遊走。 於是他以手指輕敲琴鍵。 像是玻璃破碎的聲響一般,琴聲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迴盪,清亮甜美卻近乎殘酷地嗡鳴著,讓他幾乎要落淚。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沒有人性的。 但是當失去到不能在失去之後,他開始慢慢的明白,他並不是沒有,只是沒有軟弱的機會。 他感覺自己正在慢慢的變得軟弱,慢慢變得更像人類一些。 然後他將雙手放上鋼琴。 先是生澀的,像是呀呀學語般的琴聲,破碎而斷裂,聽不出任何調子,而後慢慢地,慢慢地,琴聲變得圓潤而柔滑,失去了原有的鋒利與驕傲,失去了不可一世的光彩後,他終於彈出情感的音色。 琴聲漸快,他的表情卻不是狂熱的色彩,而是虔誠地感受著,體會著手下流瀉而出的曲調,跳耀的音符彷彿在他身後溢出一道彩虹,紛亂而亮麗,快速卻不致急促。 他的左手跟上了每一個音符,然後更快更快,輪指幾乎在琴鍵之上飛躍。 「原來,已經過去了。」 他原先執著,在乎,心心念念的,原來是這麼不值一顧的東西。 曾經,他以為鋼琴是他的一切。 但在什麼都失去之後,什麼都放下之後,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腳下似乎有著不同的未來開展,像是虛幻的線,把他引領往某一個方向。 他突然很想,彈彈月光奏鳴曲。 彈給他聽。 現在的他,應該可以彈出悲愴以外的色調了。 ※ 於是克維爾從夢中醒來。 他低頭,看著完好無缺的左手以及帶著疤痕的左手同時生長在他的左肩上,看起來自然又怪異。 都存在,都是他。 「原來不是夢。」 克維爾想起睡前,螢幕和往常一樣突兀地跳出,虛擬投影裡室長的嗓音依舊尖銳得令人無法忍受,輕挑的話語像是這一切折磨對他來說不過是一點樂子,好像這樣就可以迴避這些折磨都是他給的事實,而他如同神一樣操弄他們的生活。 但這都是應該的,是他們應得的。而且他說得也沒錯,有些時候他們確實獲益良多。 像是他的手。 如果說,你的手復原,你想做什麼呢? 克維爾記得有個故作冷靜的女聲曾這麼問過,而他只是冷笑著把一件又一件的裝飾品砸在地上。金屬的獎牌、玻璃的獎盃、虛榮的記憶、爭取過的痕跡,全部像是雨滴一樣被揮落在地面,碎成不成形體,而水晶粉碎的聲音意外的清脆,像是原本筆直的道路在腳下崩裂的聲音。赤裸的腳跟踩在碎片上的鮮明痛楚甚至比不上手上已經復原的疤痕,而血跡斑斑的雪白柔軟地毯更像是無聲的控訴。 最後呢?當他發現周遭所有事物都已經在地上碎裂成百片千片之後呢? 他不記得了。 他的記憶在之後成為斷片,連同滿地的碎片一樣消失在清醒的斷層。先是在俱樂部裡,有人遞上了酒以外的忘憂劑,接著他就不記得自己簽下過什麼,也不記得自己花掉多少錢,只知道面前多出了各式各樣的雪白粉末,閃著冷冽光芒的金屬針頭,顏色鮮艷詭異的藥丸,功效都是一樣的,都能讓他忘卻自己。 接著他的樂譜就像是反覆記號,不停地在同樣的地方打轉,音階卻越漸低沉。他的清醒維持不了太長,而沉醉的時間卻越來越久,成癮性和抗藥性同時纏上了他,在他的手上落下更多的針孔,細細密密的像是紅疹一樣,手一擠壓就滲出絲絲血跡。 而他的身家也很快地就沒辦法繼續支持在高檔的私人會所消費,原先父母訂下論及婚嫁的婚約早在失去飛舞在琴鍵上的手指後被撕毀,而那本來也就是為了維持血統所立下的商業聯姻,他們像是被早早匹配好的純種犬隻,只等待成熟。 除了血統自認高貴之外,一個普通的鋼琴家,在失去了手之後又能有什麼謀生方式呢?於是最後克維爾終於轉而走進那些陰暗的小巷,學會用低下粗俗的語言從那些人的身上換得幾小時的救贖。 於是被抓捕,淪落到勒戒所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斷藥像是把全身的骨髓一根一根抽出再裝回去,疼痛和麻癢相輔相成,讓他在身上不斷抓出血痕,在勒戒時的記憶和之前相較簡直清晰無比,但是每分每秒前進的時間都有不斷增長的痛苦相伴。 但一切都比不上他拿起筆卻發現,自己已經連月光奏鳴曲的譜都默寫不出來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後來,他也就認輸了。 從勒戒所出來後,克維爾不像其他輕易就繼續重蹈覆轍的人們,而是真真正正的戒除,再也沒碰過任何藥。 但雖然他不再吸毒,酒精卻成了癮。 如果這世界曾給過他什麼,他曾虧欠過世界什麼,那麼現在他們已經兩清了,再不相欠。他不會再奢望能得到什麼,但也不願意再獲得什麼。如果沒有東西能被奪走,那麼就不會再失去了。 當對世界已經沒有任何期待時,酒精的暈眩和燒灼反而更像是貼近夢想的存在,溫暖和恍惚都可以在微醺的睡意裡得到,即使是再廉價的酒都能有一口溫度。 為此克維爾把自己賣到這裡,一個荒島的實驗室,一個沒有離去道路的結局。 但他沒想過,世界拿走了他什麼,現在卻用另外一種方式還給他。 克維爾抬起自己的左手,帶著疤痕和完好無缺的左手同時被舉到他眼前,緩緩地隨著呼吸起伏。他試著移動手指,感覺十隻手指分別有著自己的意志,有規律地在空氣中輕輕彈奏。 即使是最詭異的夢境也沒有出現過的畫面。 他彷彿能聽見樂音從指下的空氣中流瀉而出,從不成調而片段的樂音逐漸組成一首他再熟悉不過的曲子,隨著窗外的月光走進室內。海潮的聲音溫柔的在窗外低鳴,富有韻律地像是低緩的節拍器,讓他的手指漸漸靈動。 他完好的右手跟著按上虛幻的鍵盤,在彈奏的瞬間克維爾熱淚盈眶。 他欺騙自己過久,以至於遺忘了,他究竟對此有多麼懷念。 沒有讓過度的情緒吵醒熟睡的室友,他躺回床上,看著黑暗中反射著月光的新生肌膚,直到月光落海,晨曦乍現。 他在天亮後起身離開寢室。 因為他想起有台鋼琴,帶著薑汁甜甜的氣味。 ※ ※ All this time I was finding myself and I didn't know I was lost. So wake me up when it's all over. ※ 他感覺到陣陣不安的預感,像是不詳的烏鴉低空在灰暗的天色中盤旋,暗啞的叫聲刺耳的爬刷著神經,泛起一顆顆不安的顫慄。他忍不住的擔心起那個黑髮黑瞳的身影,在藥劑的效果下,沒有任何室友,一個人在孤獨而空洞的房間裡,看著血液一寸寸的離開身體。 他的妄想真實的色彩鮮明。 於是即使眼前發黑,暈眩的感覺不斷,但在清理好房間地板上的一片血色狼藉後,克維爾還是踏出了房門。 清晨的走廊上,魚肚白的天色從窗外透進,但微明的光線絲毫比不上日光燈的熾白,只是淡淡的,顯露出一點存在的感覺,把天空的邊界淺淺的染白。 皮鞋踏在光滑的磁磚地上,除了激起腳步聲的跫音之外,什麼都沒有。 大約是腦袋失血過多的徵兆,克維爾感覺自己的腳步虛浮,像是踩在漸弱而至無聲的音符上,虛軟的踏不著地。有幾次,他幾乎要伸手去靠著牆壁撐住自己,卻還是在最後關頭收手,靠著自己的腳步站穩。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大約是骨子裡剩下的那點驕傲跟幾乎損毀殆盡的自尊作祟,即使沒有任何人的視線,也要撐住最後的高傲。 一層樓的距離不遠,很快的他就來到克勞德的房門前。 略顯急促的腳步讓他眼前出現短暫的黑霧,於是他眨了下眼睛,視線聚焦在一片黑暗的前方,看著霧氣慢慢散去,消失在視線的邊界。在四周從朦朧恢復清晰後,他朝門輕敲了兩下,力道是有節制的急促。 「克勞德?」 房內的人沒有回應,但似乎有著細微的鳴泣聲傳出,隱隱約約的,像是海妖的歌聲。克維爾腦中閃過幾個零散的畫面,雪地反射著月光和火焰的味道,血泊中的身影距離遙遠,面貌模糊的分不清是男是女。 他用空著的右手抓緊自己的左手上臂,雙手回饋的疼痛極度相似卻又不相同,一邊像是瞬間癒合的刀傷,仍帶著火辣而新鮮的疼痛,力量卻能傳透到指尖;另一邊則是帶著縫補後痕跡的暗沉舊傷,如同被拆散多次又縫回去的布娃娃般,再也不是原先完整的模樣。 被抓住的左手無力的輕輕垂落,一絲光亮從指縫中中透出。 是透明的水晶藥瓶。 離開房間時,他下意識就把已喝空的藥瓶緊緊抓在手中,像是抓住垂落到地獄的蛛絲。薄薄的紫色的水珠在瓶中剩下不到一滴的份量,在日光燈下透著宛若晨曦的淺紫光芒。 門內還是沒有回應。 克維爾再次敲門,金屬門板傳出嗡嗡的回音,低低的奏響著無人知曉的旋律,但他無心聆聽,只是層層疊疊的讓敲擊聲重複迴盪在空無一人的走廊。 門內依然無人回應,他依稀感覺海妖的歌聲似乎高亢了一些,像是嘲笑著他一般。 他摸著自己右邊的口袋,那裡有著硬質的光滑觸感,觸手冷涼,是上次從對方那裡得到的,能夠開啟眼前門扉的鑰匙。 隱隱咬牙,長久以來學習的禮儀阻止他想做出的下一步行為,但心上焦急的火焰卻拉鋸著他的理智,最後他從口袋把晶片卡拿出。占了上風的擔心操縱著疼痛的右手,微微顫抖地將卡片插進門旁的小小黑色方塊當中。 一聲電子音輕響,門應聲而開。 「失禮了。」他走進房間。 水滴滴落的聲響。 房內一片漆黑,大約是厚重的窗簾遮住了窗外的清晨,走廊透進來的光芒只能打亮克維爾面前的一小塊地板,從明亮的環境中踏入黑暗的眼睛頓時失去視覺,一片漆黑中,前方所有物體的形跡都成了一條條模糊的線段。 機器化控制的房門在克維爾踏進房間沒多久後就自動闔上,讓室內失去了所有光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當中,只有中央空調發出猶如深海的鯨魚歌唱。 克維爾在牆上摸索著燈的開關,他記得自己上次注意過這間房間的布局,在除去多餘的布置後,和自己的房間簡單空洞的雷同。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壁面一點一點的探詢,很快就傳來堅硬的光滑塑膠開關觸感。他按亮了開關。 燈光點亮的剎那,他感覺全身血液瞬間涼透。 鮮紅色的地毯正從單人床蔓延而出,隨著水滴落下,地板變成血色的田地,正在緩慢地擴張領土。 克維爾大步跨到床邊,床上黑髮的人影猶然沉浸在夢境,身上看似無傷,但血液卻遍佈全床,胸膛上的呼吸細細的,仍在吐息。 他輕輕跪坐床邊,任床單上與地面上的血液,順著他的衣服紋理寸寸入侵。雙手手肘撐著床板,手掌包覆對方垂落床邊的右手,祈禱似的舉至臉前。 「克勞德?」他輕喚。 克勞德短短的黑髮被濕氣伏貼在額際,聽到他的呼喚之後,薄如蝶翼的眼睫顫動著,像是正在緩緩掙脫夢境的纏繞,接著黑白分明的眼瞳慢慢對上他的視線。 「早……?」克勞德沒被握住的左手貼上他的臉,像盲人辨識面孔,依序沿著形狀輕柔的點過五官,手指帶著微微的涼意,他想那是因為失血過多的失溫,指腹柔軟拂過臉頰的觸感弄得他有些搔癢,卻不想掙扎。 接著克勞德露出微笑,笑容一如往常,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像是身下的血跡不復存在。 「不早了。」於是他下意識地說,「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貿然的扶起對方,克維爾只是偏過頭看著克勞德的臉,確認褪成櫻花白的唇瓣仍舊勾起和煦的弧度。 「……真的嗎?我睡了很久很久?」克勞德似乎是驚訝地睜大眼,接著像是生鏽的機器般,緩慢的用手肘撐起身體,費力的坐起身來之後摸了摸右手,彷彿要確認手是否仍然完好的連接在身上。 「應該也沒有很久。」房間的窗簾被重重拉上,無法看到窗外也沒有時鐘,於是他不知今夕何夕。但克維爾知道自己被MASK叫醒時約莫是早晨時分,那麼現在的時間或許更偏向中午一點。 看著克勞德坐起身,於是克維爾伸出右手臂橫著,維持著一點點距離,避免對方突如其來的傾倒。 克勞德看起來似乎沒事。克維爾想,大約是那小小水晶瓶中的藥物起了作用,所以才能讓人在湧出的血液足以浸潤床罩後還是活著。 鐵鏽般的味道沉積在空氣中,呼吸起來凝滯而厚重,克維爾感覺到自己疲勞的嗅覺漸漸失去反應,氣味一絲一絲被剝離,每一次吸吐只是徒然地維持著生命。 「大致上沒什麼事喏,你呢?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很累很累。」克勞德轉頭過來望著他,軟糯的聲調問著。 「沒事就好。」克維爾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沒事,有點累而已。」雖然手臂上陣陣的刺痛沒有消失。 接著他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被拉到一對柔軟微涼的掌心,被包覆著。手被拉過去的瞬間,他的眼睛微微瞇起一瞬。右手隱形的傷口刺疼的,像是虛幻的荊棘纏繞其上,血肉淋漓的疼痛,隨著每一個動作起舞。但他面上只是淡淡的,不起波瀾。 克勞德沒有說話,只是那樣子握著他的手,欲言又止地抿起唇,視線帶著迷惘的望著他。 沉默了很久,克勞德才開口:「……你有被切掉手嗎?還有那些幻覺跟幻聽?」 從對方話中的感受到關心,於是溫溫軟軟的情緒滲透進克維爾心裡,將心底屬於對方的那個領域又擴大了一些。 「我的手沒有被切掉。」克維爾溫聲地說。雖然手上曾經有著傷口,但是已經癒合,只有一道淺淺的粉色痕跡,在蒼白的肌膚上像是不起眼的壓痕,難以發現:「你看,沒事吧。」 至於幻覺,他想自己大約是沒有遇到的。因為他的記憶是真實的,疼痛也是真實的。 「也是右手嗎?」克勞德拉起克維爾的袖子翻找傷口,遍尋不著後露出安心的笑。 也?看著克勞德完好的右手,克維爾稍加猜測於是明白血的來源。又是一個實驗室瘋狂的玩笑,為了測試所以在他們身上又製造了什麼。 「……啊,真的是很恐怖的經驗喏。」大約是終於從夢境中回神,於是克勞德開始慢慢的把思緒組織成文字:「幻覺是藥水弄的,傷口會癒合好像也是那個藥水的作用?」 「什麼幻覺?」克維爾問。 「沒有遇到嗎……啊啊。」克勞德突然掙扎著站起身,克維爾連忙起身扶住他。 站起瞬間天旋地轉的感覺讓克維爾的動作停擺了數秒,等待眼前出現的黑色色塊消失後,他發現克勞德似乎在等待他一樣也沒有動作,於是慢慢扶著對方往沙發走去。血色的漣漪隨著兩人的動作擴散,波紋劃出一個個同心圓,以他們為圓心。 沙發的距離不遠,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他們就離開血的泥沼。 兩人並肩坐下後,克維爾感覺到沙發的鬆軟,於是他放鬆,看到對方沒事後的安心感與睡意同時襲上,像是浪潮直接把他的清醒打翻,讓他意志混沌,平常清醒時總是繃緊的神經線鬆了下來,連話語的內容都變得坦承。 「原來藥水會產生幻覺,我已經喝了,但還沒有反應。」身旁不確定是不是在顫抖的肩膀,讓克維爾忍不住多說了一句:「別害怕。」 「我已經被嚇完啦,你才別怕,陪你喏。」克勞德笑,輕快地說。 對上克勞德的微笑,克維爾感覺心頭一暖,於是把疼痛的右手握住對方的手,像是想獲取力量般握住冰涼的手指,抓得緊緊的,「嗯。」 窗簾並沒有被拉起來,於是房間被籠罩在灰暗而朦朧的光線當中,或許是夢境的影響,或是失血過多的原因,克維爾感覺自己的眼睛不斷瞇起,意識被每次眨眼帶來的黑色瞬間吞噬,幾乎要睡去。 突然想起對方話語的含意,於是克維爾問:「你的幻覺,想聊聊嗎?被什麼嚇到了?」並不是非常好奇,只是想抓著對方,聽著對方溫潤的嗓音,天南地北說點什麼都好。 「被……很好笑的東西嚇到,嘻嘻……你睡喏,不吵你。」 克勞德的聲音低低的,他幾乎要聽不清楚,但話裡的言不由衷明顯,笑聲也支離破碎,聽不出半點歡意,只讓人心酸。 「很好笑不會嚇到的。別笑了,笑得像哭一樣……」克維爾輕聲地說。 大概是因為太像是夢境了,於是克維爾難得放縱了一次,讓自己依照心裡的念頭去觸碰對方。他摸摸克勞德的頭,輕輕地摟住他,讓他的額頭貼在自己的頸項。即使從幻覺醒來,克勞德的手心還是冰涼的,自己的手煨不暖他,只好笨拙地用全身的溫度去熨貼,試圖溫暖。 他很睏,倦意像是黑暗中亮出毒牙的蛇,隨時都可能將他拖入夢境,但他仍然盡可能保持清醒,即使雙眼已經快要閉起,他仍然輕輕地摟著克勞德,像是捧著新生而脆弱的卵。 他們的距離靠得太近,近到克維爾注意到自己的嘴唇距離克勞德的耳骨只有一線的距離,在昏暗不明的光線中仍然能看見潔白的耳骨,形狀有如天鵝頸般帶著薄薄的粉紅,輕易就能一口咬上。他急忙退開,但幾天沒刮的鬍渣在動作間似乎刺到了克勞德的臉頰,讓懷裡的人輕顫了下,於是克維爾下意識輕拍對方的背,感覺瞬間繃緊的肌肉漸漸又變得柔軟。 「……我是在笑呀。」過了幾分鐘,克維爾才感覺自己的肩頸間有被埋進衣料的聲音悶悶地傳出,腰際也被手臂環過,漸漸收緊。 「嗯,是在笑。」 確實是,即使毫無歡意,仍就是勉強自己笑著,將本該低落的線條強硬的扯成一個上揚的角度,委屈又苦悶的笑著。克維爾想,或許有什麼不想說出來的原因,才讓克勞德壓迫自己,即使不快樂也強逼自己露出歡顏。 「不用笑了,沒人在看,沒關係的。」意識模糊到無法說出華麗的話語,只能用淺薄的隻字片語試圖安慰,回應著對方漸漸收緊的擁抱。 所以別再勉強了。 希望至少只有在面對自己的時候,克勞德能坦承一點,可以露出最真實的樣貌。 「你的表情,我都喜歡。」所以不用努力笑著也沒關係喔。 還沒來得及聽到克勞德的下一句話,強勢的睡意就席捲已經疲軟無力的神經,他像是大浪來襲前無力掙脫的旅人,措手不及的被夢境之浪打翻,清醒的意識在下一刻斷成裂片。 但陷入睡眠之前,克維爾感覺那人附耳到自己耳邊,說著我也喜歡你。還未欣喜,懷抱裡的溫暖就緩緩離去,於是他愴然若失,分不清是夢又或是幻覺。 恍惚之間,克維爾發現自己坐在車上,手握著方向盤,車聲隆隆,鄰座的人冰冷著嬌顏,雪地反射著車頭的光線刺目。他試圖伸手遮掩,方向盤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朝著路旁偏去,而對向的來車也朝著他的車頭撞去,像是蓄意的惡質玩笑。 「不!」 於是夢魘捲土而來,他瞪大眼睛看著玻璃破碎的瞬間爆裂成碎塊,細長的片片朝他的左方飛去,他下意識舉起左手試圖為副駕駛座的人擋下傷害,然後看著玻璃尖銳的慢慢的一吋一吋插進他手臂中。 疼痛來的具體,鮮血的濕黏,車子的煙氣,慢了一秒展開的安全氣囊塑膠氣味,令人作嘔。 「什麼......」不像是夢境的觸感,鮮血淋漓的痛楚。 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一時之間分不清楚現在與過去的分際。 然後他看見對向撞上的車裡,坐著他很熟悉的影子。 是一位女性,擁有著黑色的長捲髮,同樣是左撇子的鋼琴家,年齡與他相仿,機緣巧合之下他倆也曾經同台演出,他將她視為又一位妄想憑藉著他的名氣來獲得好處,因此特意用讚美與崇拜的言語包覆著心裡的毒蛇,緩步的接近他。於是他暗自譏諷,不假辭色的高傲轉身,絲毫不給對方任何接近的機會,無視對方放出的所有示好與明示。 「是你......」 她推開已經扭曲變形的車門,一瘸一拐的下了車,在他的車窗旁露出燦爛的猙獰笑臉。 「你也有今天啊。」然後她說。 「為什麼,不對,你已經......」 他記得,即使他不想記得,那場車禍中,撞上他的對向來車裡無人生還。 「對呀,我已經死了。」她笑,「為了毀掉你,犧牲了性命。」 原來,車禍裡死去的人是她,而他以為是場意外。 「那妳為什麼......」 「因為這是幻覺,我是你最深的夢魘。」她笑,輕而易舉的將他從車上拖下,接著拔出了插在他手臂裡的玻璃。 「痛嗎?」微笑著,她又將玻璃插了回去:「嗯嗯,不行喔,要是沒割斷的話,不就還可以彈琴了嗎?」 她將玻璃刀鋒像是鋸子一樣在他的手臂裡來回拉扯,面容是瘋狂的快意,緊握玻璃的手泌泌滲出了血跡,和他的血混在一起。 「你看,我們的血混在一起了。」口語中是少女般的天真。 他想慘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注意到他的表情,於是那個女子輕笑:「別緊張,這是幻覺,應該不痛的。」說著,又抓起一片較大的碎片,插進他的右手。 「對吧,不痛吧。」 才怪。 他發現自己提不起任何力氣掙扎,像是體驗傷口的痛楚已經是他僅存的所有意識,像是將傷痛分成十種程度,一種一種的依序體驗,不曾間斷。 「為什麼......」他問。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你不知道的事呢。」森森的白牙露著:「不過這個問題,你應該很清楚,所以我知道呢。」 「因為,我其實是你的樂迷啊。」 像是解脫了一樣,她露出愉快的笑容,扔下玻璃,接著走到鄰座仍然昏迷的女子身邊,輕而易舉的割斷了她的脖子。 「還想再看點別的嗎?比方說,她變成碎塊的樣貌?」笑意盈盈地舉起了人頭。 他還來不及阻止,女子的表情就像是斷訊的螢幕一樣空白了一下,接著她微微瞇起眼睛,露出不滿的表情。然後發生了突兀的地震,女子相貌在震波中溶解成模糊的色塊。 「唉呀,暫時結束了。」音調也漸漸的轉小,像是老舊的收音機:「下次......見,克維爾。」 方才的疼痛如潮水退去,只在雙手上留下一點微弱的餘波,像是個提醒。 克勞德的聲音就在耳旁,肩膀傳來溫暖的熱度。 克維爾從渾沌的夢境裡睜開眼睛,於是最想看見的臉龐映入眼底。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很輕,像是隨時都會離去的溫度,卻將他從黑暗的夢境喚醒,溫柔而堅定的。 「克勞德......」然後他沉默,不知道該說早安或晚安。窗外的晨光跟日光燈一樣亮著,白淨的透亮,看起來仍是早晨,或許只過去了短短幾分鐘,夢境卻是一輩子般的冗長。但他知道她已經死了,而她已經離開他,所以他只能對夢境毫無真實感,留下漣漪般的痛楚。 「沒事了,別擔心。」克勞德說,灰藍色的眼裡靜靜的。 「嗯。」費力的將手舉起,回握著對方的手。見到對方的愉快笑容於是鬆下心來,像是真正從夢境脫離。 過去了。 「你還好嗎?被嚇了?叫好大聲喏。」克勞德問。 「嗯......算吧,吵到你了?」 他大概是在幻覺裡慘叫了,或是癲狂著尖銳著攻擊的言語,他不記得了,總之不會是什麼好話。其實不算是嚇到,幻覺真實的血淋,反而有種荒謬的嘻笑感。他想那大概是鬆懈,回到蒼白現實的安心感,讓笑意如氣泡般湧上。 「怎麼會吵喏,不吵,只是擔心。」克勞德輕輕地說,然後克維爾才注意到對方的衣著不知何時已經改變。 「......衣服,很好看。」 克勞德現在穿著一件淺金細直紋的深藍襯衫,淺卡其色西裝褲,還有件米色的長袖毛衣,很意外,很好看。合身的衣服讓原本穿著鬆垮垮實驗服的頹廢感一掃而空,深藍色的襯衫上金色的條紋像是流動的陽光,隨著動作不斷有光線從他身上滑落。 他睡了多久?久到克勞德都換了件衣服? 克維爾想不來自己是從哪時候開始做夢,卻想起睡夢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耳語,在清醒與虛幻之間聽到,於是他猜測上下文,腦袋像是生鏽的機器一樣,費力轉動螺絲,試圖得到一個合理的答案。 克勞德避著他的目光,像是有些害怕卻又不全然那樣,少見大睜了細長的雙眼,臉上掛著緊張地笑。 ……我也喜歡你…… 那句話是大約是,回應我的喜歡。但克維爾突然很想知道,若是對克勞德說出愛語,是否會得到清晰的答案,又或是只是曖昧不明的,溫柔的笑容。他見過克勞德與其他人相處,與對待他如出一轍的溫柔。 「我睡前,好像有聽到你說什麼,沒有聽清楚......」赤裸裸的問題像是在索討,他想,若是對方迴避問題,他就知道現在仍不是適合這個答案的時間。 但他仍然渴望聽到答案,違心的也可以。 「嗯……你不是說你喜歡我的表情,我也,只是同樣的回應你呀……說喜歡,而已。」克勞德把別過的臉轉了回來,望著他的眼睛細聲地說,神色鎮定的。 「原來我說了。」聽了對方的回答,克維爾終於明白克勞德隱隱約約不自在的表情來源。雖然是夾在在其他話語之間的表達,但是總歸是說了。 他對克勞德說了喜歡,他想他是喜歡克勞德的。 其實他不害怕被發現,而且他覺得說不定克勞德或許也是喜歡自己的。那些不自覺的依賴和小動作都讓他隱隱感覺到克勞德對他的好感,讓他感覺到自己似乎是被需要的。 但或許是他在騙自己,像是溺死之人抓著浮木,貪婪的吸收著對方身上的暖意與關懷。 而克勞德看起來非常鎮定,所以他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壞心眼一些。 「那,可以再說一次?」他問。 雖然和他偷渡的想法大約是不同意思,但聽克勞德喃念著喜歡就覺得開心。 「呣……我喜歡你……的表情喏。」克勞德看起來非常困窘,於是他感覺愉快。他喜歡自己對對方產生影響。 「嗯,我也喜歡你。」雖然知道對方的回應大約不是自己期望的那種,但如果有那麼一點點相同的念頭就好。 像是被治癒一般重獲新生的早晨,日光歡欣的燦亮,克維爾望向窗外,微微瞇起眼睛,突然覺得身體深處有了什麼改變,他自己講不出來,但覺得夢魘似乎後退了一步。或許是因為寫實的重溫幻影,於是明白了一些什麼其他的他從前無法理解的事物,明白了那些情緒的來源。 他終於有空間可以喘氣。 於是克維爾露出微笑,放鬆愜意的擁抱克勞德。輕輕地環住,而後鬆手,朋友一樣的擁抱。 他是狡猾的人。 「餓了嗎?」克維爾問。 「有點……你呢?」克勞德回答,看起來並沒有因為克維爾的舉動而不悅。 「我想大概是餓了。」他說,方才短暫而突然的睡眠,沒有補充到任何能量,而是覺得身體深處有著倦怠,他想這種時候大概需要補充一點能量,像是抱緊對方,或著是共進早餐之類。 而現在已經達成一項,愉快地滿足了二分之一,剩下另外一項,很顯然地即將達成。 「現在大概是中餐的時間了?」克維爾望著窗外明亮的天光猜測,「我想我們大概需要來點菠菜,像大力水手。」想起曾經瞄過一眼的卡通,補血的菠菜可以讓人力氣無窮。 「嗯嗯,好像,紅色的鐵比較好吸收?肉類那些的。」克勞德歪著頭,看起來很可愛,「那麼,走吧。」 「走吧。」 ※ But I still wake up, I still see your ghost. I'm still not sure what I stand for. What do I stand for? Most nights, I don't know anymore... ※ 似乎是自己的聲音過大,又或許是血腥味太過濃厚,克維爾聽見隔壁床傳來小小的聲音。 先是棉被翻開,微弱的布料摩擦聲響像是濺到礁石上的碎浪,轉瞬間落回水中,而後是清脆的少年嗓音。 「克維爾....你、還好嗎?」聲音中帶了點剛起床的慵懶睡意,還有濃厚的關懷。是MASK。 還好嗎?這問題現在幾乎難以回答。 血腥味在他的腳邊積蓄成一攤小湖泊,時起漣漪。 他知道自己的傷不重,但是害怕卻像附骨之蛆,讓他只想崩潰慘叫,無法面對血肉淋漓的傷口。這時候他那該死的禮儀卻派上了用途,讓他能夠克制的,不在其他人面前崩成一灘沒有理智的爛泥。 「大概是,出了點狀況。」低聲的說,聲音是忍痛的顫抖扭曲。 浪花落地,幾步便到了他的床邊。 先是望著自己的臉低低的抽了口氣,接著就是搜尋般的眼神慌張的就著未曾大亮的天光,在他的身旁桌邊上巡弋。 大約猜到自己現在的慘狀,於是克維爾翻身坐到床沿,雙腳踏下地面,試圖將臉上的血跡抹去,至少整理的不那麼猙獰。 「藥、這裡。」隨著手遞過來的是個小小的玻璃藥瓶,裡頭紫色的藥液盪著,拍打著玻璃沿岸:「喝下、就會好很多了......」 他用左手接下,就著晨曦一看,確認了是昨晚Tommy留下紙條的藥水。 「喝下?」無法思考,他只能呆呆地重複並望著對方,無法明白突如其來的傷口跟藥水有什麼關係。 MASK點點頭,有些慌張地的摸臉,轉頭望向一旁:「總之、喝下會比較舒服....請、相信我...」聲音漸弱。 晨光下MASK的臉龐清晰,光滑的臉頰線條分明,克維爾過了一會兒才明白異樣感的來源。 沒帶口罩,大約是下床時慌張,於是遺忘了。 於是他適宜的避開視線,沒有多看。 「好。」總之先相信對方。 克維爾困難的用左手打開蓋子,接著一口把藥水喝下。 沸騰一般的觸感瞬間出現在他的手臂上,疼痛來的出乎預料,他整個人弓起身體,左手用力地抓住自己的傷口位置,指甲深深陷了進去,臉上是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一個小時,又或是只過了一瞬間,痛楚感像來時一樣消逝的突如其來。 克維爾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從床上滑落,膝蓋跪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左手碰觸到的皮膚光潔如新,連指甲痕都不復存在,像是剛剛的傷口只是錯覺。 一杯溫熱的水遞到他的手上,還有一個溫熱的笑容。 「比較好了、....對吧?」MASK蹲低在他的身邊,口罩不知何時已經戴上:「喝點水吧,剛剛似乎...流失了很多水分。」 克維爾接過水,「嗯,好多了,謝謝。」還有,「怎麼回事?」 提早被準備好的藥水居然剛好可以治癒異樣出現的傷口,不科學的不合常理。而MASK看起來像是知道事情的原因,於是他問。 「姆...」突如其來的問題似乎讓MASK困擾了一下,他遲疑了一下才緩緩地說:「這次的實驗、就是這樣子。剛剛發生的都是事實......手是真的被切掉過的......」話語不太連貫,斷斷續續的表達思緒。 「實驗?實驗藥水的復原能力?」所以因此要把自己的手切開嗎? 克維爾動了動右手的手指,除了仍殘留在大腦皮層,令人骨髓發酸的疼痛之外,右手毫無異狀,只留下燦爛開放的血跡如同重瓣的花沾染在其上。 他用左手手指把有些乾涸的血跡撥開,略帶黏稠的觸感令人不快,但在那之下的皮膚光滑,果然找不到一點傷口。 為了實驗而任意切割人類? 「這樣算是,實驗成功了吧。」克維爾揮了揮右手。 正常,因為他們是實驗品。 他忍不住想笑,事情荒謬的令人毫無現實感,反而像是電視裡的黑白默劇,他曾經看過一次。誇張的動作、不合宜的舉止,反而逗得人發笑。 他就是那個小丑。 「抱歉,吵到你了。」克維爾抱歉地對著MASK笑笑,他將對方捲入了自己的鬧劇之中。 「不、克維爾...沒事就好。」MASK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而搔了搔頰。 「有需要......幫忙再跟我說吧。克維爾也需要......好好休息。」話語被哈欠打斷,。 「謝謝你,你快回去睡吧。」看著MASK眼下陰影淺淺,知道是自己擾了他的睡眠,於是說著,帶著淺淺的歉意。 「我會把這裡清理一下,等等出去看看。」 地板上的一片狼藉確實是需要整理,還需要換件衣服。 雖說天色未全亮,大約是凌晨,他猜測,差不多是他平常起床的時間。雖然昨晚睡得晚,說現在不睏其實是騙人的,但是睡意卻被另一件事給遮蓋。 他想起那個令人擔心的身影,若是對方遇見這樣的情況,孤立無援,沒有室友,又該會是什麼樣的慘狀呢? 黑色的陰影如野獸一般用利爪抓住他的恐懼,他強自忽視,氣息卻變得短促。 「嗯、晚安...不要勉強自己噢。」MASK點了點頭,帶著笑意的叮嚀了下,接著爬回床上,過沒一會兒就聽到平和的呼吸聲。 「沒事的,晚安。」克維爾微笑,像是紙糊一般的微笑在聽見對方睡去的聲響之後瞬間破碎。 他收拾著房間地面與床鋪,想盡量用不會干擾到睡眠的聲響,思緒卻紛雜的紊亂,只好乾脆把所有沾血的衣物都包進床單中,一口氣交給黑衣處理。 然後他離開房間。 他不知道那個人現在想不想見到他,但他只想確認他是否安好。 ※ Sitting here wasted and wounded at this old piano. Trying hard to capture the moment this morning i don't know. Cause a bottle of vodka is still lodged in my head. ※ 那天下午,在離開那間令人迷醉的房間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回歸了有禮的距離。 禮貌地應對,禮貌地微笑,兩人並肩行走的距離,明明僅容得下一掌,卻不曾越過。 最遙遠的距離。 他們在商店街走著,克勞德陪著他穿梭在各個店家,買了整整兩大袋的酒,從餐前酒到甜點酒,像是酒精中毒一般,他幾乎將所有酒種收集齊全。 而克勞德從途中就微笑但堅決地要求幫忙提一袋,他拗不過他,只好較輕的那一袋遞給對方,但以對方的身材來說果然還是太過吃力,走起路來重心不斷搖晃,他幾番想出手幫忙,都被拒絕了攙扶。 想著不好再給對方添麻煩,於是他在電梯門口與對方道別之後,就帶著酒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足足大半天,他的腦袋明明沒有接觸任何酒精,卻像是微醺一樣,思緒混沌而混亂,許多他認識的人的臉龐輪流地在他的腦中閃現。 出現最多的是芙露忒。 坐在電視前方的沙發上,他忍不住將新買的酒一罐接著一罐拆開。 發酵的酒氣與木桶的香味散出,他甚至沒有好好的去思考現在的自己適合喝哪種酒,只是下意識的,在手上的玻璃杯喝完時就繼續斟下一杯,一瓶完就接著一瓶。 他還記得,車禍的那天,本來是他跟芙露忒的交往紀念日。 他請人幫忙訂了 Hotel Adlon 中的 Lorenz Adlon Esszimmer,伴隨著音樂聲低調的奢華,香煎梭鱸魚與螯蝦杏桃果膠香氣繚繞,本來該是個美好的晚餐,但用餐到一半芙露忒就發了場脾氣。 說是發脾氣也不算,他們兩人都不是會吵架的人,但克維爾就是感覺自己似乎是哪裡惹怒對方,讓對方連笑容都染上寒意。於是後半段的晚餐,兩人之間氣氛有如冰點,如坐針氈。 他不認為是自己的錯,於是說話聲調也冷了下來,本想好意送對方回家的舉動,也變得像是強硬的強迫。 Audi R8內只剩下空調微微轟鳴,溫熱的氣息從暖氣口送出,卻在還沒到達心口就化成冰珠,擋風玻璃反射著雪地的亮光,四季胎穩定的行駛在薄薄的雪上,在車後方留下兩道平行線的軌跡。 雪花飄舞,在回程的路上越來越大。 他已經想不起來,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似乎是一聲巨響,等他回過神來時,擋風玻璃已經破碎,安全氣囊炸開,保護住他的身體,鄰座的芙露忒,頭往另一個方向偏,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於是想伸手確認她的安危。 但他的手一動也不動。 克維爾端起近在眼前的酒,一口喝下。 經過兩年多來的訓練,他的右手已經可以負責大部分日常事務,但在某些下意識的舉動下,他還是會慣性的使用自己的左手。 聽過醫生宣判他這輩子再也不可能靈巧的彈奏鋼琴後,他放棄了所有治療的療程,這讓他的左手復原得更緩慢,也更不靈便。 但他不在乎。 誰在乎呢。 芙露忒在車禍的半年後,用一通電話和自己取消了婚約,而他那天甚至還半醉著,連打電話來的是誰都分不清楚,是後來清醒之後聽了答錄機,才意識到。 原來,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感覺到似乎有人阻止了自己喝酒的動作,但在他想睜眼看著對方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軟攤的像陀爛泥,連睜開眼睛都辦不到。 床邊響起了奇怪的音樂,似乎是那個室長在說話,但是說什麼他已經聽不清了。 終於......喝醉了。 這是他的最後一個意識。 ===== 在黑暗中醒來,克維爾意識模糊了一下,一瞬間不確定自己在哪裡。 接著宿醉的頭疼與記憶同時造訪他,他感覺到身體異常的疲倦,困頓和睡意幾乎在他的腦中不曾平息,但他掙扎著起身。 他記得睡前似乎有聽到,第二階段實驗的事。 幸好,室友留了盞小小的燈給他,燈下放著一瓶青藍色的藥水,在暈黃的燈光下閃著妖異的光芒,還有一張字條。他想,大約是Tommy寫的,冷靜理智的文字簡單條列式的交代藥水要在睡前喝下,還有第二階段實驗已經開始的事情。 拿起藥水,克維爾本來想直接喝下,卻突然想起一道冷漠的女聲。 影響實驗數據嗎...... 克維爾猶豫了一下,於是放下藥水再次躺回床上。 酒精逆流上湧,他很快的又昏沉的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右手臂上出現熟悉卻又陌生的疼痛,於是他從床上驚醒。 窗外的天空已經亮了,微微的魚肚白,大約是凌晨時分,夢境的疼痛延續到了現實。 克維爾低頭,本來以為是幻覺的傷口此刻正在他的右手上汨汨滴著血,蜿蜒成一道小河,他的右側衣服褲子都被血給染紅,層層暈染像是千朵石蒜的淚。 跟左手如出一轍的傷口。 「開玩笑的吧......」克維爾試著想移動右手,上臂倒是舉了起來,但是五指無論他再怎麼努力,都只有微微的彈動,像是擁有自己的心跳。 像是兩年前剛車禍完的左手觸感。 舉起顫巍巍地左手,克維爾摸索著右手的傷口,把左手五指都沾滿鮮血。右手的觸覺明顯還在,他感覺的到痛、感覺的到癢,唯一不能的就是靈活的操縱手指。 「為什麼啊......」他將左手蓋上自己的臉,血跡斑斑隨著他的動作遍布全臉,詭異而恐怖。 「Mach keinen Scherz...」別開玩笑了...... ※ That you and I could learn to love again after all this time. Maybe that is how I knew you were the one. That you could still believe in me again after all our trials. Maybe that is how I knew you were the one. ※ 他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留在這裡過夜是個美好卻又折磨人的體驗。一整晚,他想到背後的那個人,感受著背上傳遞而來的溫度,就覺得心跳急促,大腦不斷分泌著咖啡因。 就這樣過了一小時?兩小時?他不確定,熄燈的房裡只聽見中央空調悠然的吐息,身上微微的燥熱,像是空調被誰給轉弱。脖子上微微滲出了黏膩的汗水,維持著側睡的姿勢讓他被壓在下方的右手有些疼痛。但他不敢亂動,擔心擾了誰的安眠。 好不容易模模糊糊的沉入了深黑的夢境,不知道多久之後他猛然轉醒,面前是克勞德放大的臉孔。緊閉著眼,像是仍然沉溺在夢鄉。 像是琉璃色的夢境。暖融融的日光從窗外透進,一小塊明亮輕踩上對方的臉頰,澄澈而透明,煥發著光暈。陰影與光欄縱橫,在眼睫上輕顫,留下蝶翅般的紋路,眼下淺淺的青色大約是疲累的印痕。 以為是幻夢,他幾乎要將手觸上面前的人。 接著對方卻緩慢轉身,他還未喟嘆起夢境的不可控,卻在頃刻間聽到清脆的撞擊聲。 「沒事吧?」相當結實響亮的聲響讓克維爾立刻清醒坐起,傾身以右手撐住牆看著對方。 「沒、沒事。」克勞德摀住剛剛撞到牆的額頭,看起來有些氣悶的回應:「早安。抱歉吵到你了。」帶點剛醒的鼻音。 「早安。」大約是乾渴,自己的嗓音微微低啞:「沒有吵到,我已經醒了。」 雖然不算充足的睡眠,但他早已學會與倦意共存。何況,早上能看見對方的微笑,彷彿被感染一般,心頭滾著微暖的甜。 「真的?」疑惑的染上略為下垂的眼角,配上睡亂的頭髮,此刻的克勞德看起來像是未知社會險惡的少年,天真地抬頭看著世界。 克維爾突然覺得現在自己低頭看著克勞德的姿勢很不錯,撐住牆的右手,構築出一個臂彎,讓對方安心棲息,像是觸手可及的擁抱。 「真的。」克維爾真心誠意地回答。 聽到他的回答之後,克勞德微微笑彎了眼,像是白日的兩汪月牙。 克維爾也被染上笑意,情不自禁的勾起嘴角,微瞇著的眼睛沁著春色,像是能聽見春日的笑語從中歡快的溢出。 「要起來了嗎?還是想再睡?」他不確定對方昨晚是否有睡好,但眼下的青影似乎比昨日見到的更加濃重。 「好像該起床了,睡昏頭。」克勞德還帶著睡意的臉看起來微紅,眼角微微的亮著,大概是睏意的淚光。 「那就起來吧,」雖然不知道現在幾點,「來點早餐?」 克勞德含糊地應著,視線避開了自己的臉,耳根似乎隱隱的泛紅。 他一直覺得對方是個臉皮很薄的人,但在相處之中一次又一次的深切體認到了這件事。 放開對方,克維爾轉過身彎腰綁著皮鞋的繩子,突然想起對方昨晚的話語,小小的精緻的藝品他曾見過孩童掛在床邊,只是不曾相信。 「昨晚睡得不好嗎?」探問著,畢竟是自己來打擾了一晚,如果是因為自己而睡得不好,他該還給對方一個私人的空間,一個可以一個人安然睡去的柔軟床鋪。 「睡很好,沒有做惡夢。」 「那就好。」如果說,自己真的能成功擔任稱職的捕夢網,那有機會的話,他想毛遂自薦繼續擔當。 他感覺到身後的克勞德緩慢爬起身,接著並肩坐在自己身旁,肩膀輕輕靠著,靜靜坐在床沿。 「……下次幫你準備雙室內拖吧?」克勞德的語調很輕。 拖鞋?「也好。」確實是會比較方便。 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心中認為會常常到訪這間房間,克維爾只是微笑的點點頭,接受對方又一次的體貼。 晨光燦爛,窗櫺的影子在地上畫出自己的領域,閃耀著燦金的光華。克勞德額上黑色的細髮也耀眼的閃著點點金光,讓克維爾想到陽光下瀲灩的海,在那對眸子裡搖曳著海浪。 他靠前了兩步,浪花的聲音更近了。 「……你先用洗手間吧。」偏過頭,克勞德突兀地說道。 克維爾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又走神了。 但如果沒有走神的話,方才自己又想做什麼呢。 「好。」沒有客氣,克維爾像是逃難般慌張地走進浴室。 水龍頭裡流出的水冰冷,克維爾將水潑打在自己的臉上,讓涼意將睏倦從臉上拍醒,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有點精神。 鏡子裡映出來的卻是一張滄桑的臉,鬍渣點點略長,眼圈深黑。 頹廢太久幾乎都要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克維爾輕撫著自己的下巴。鬍渣有些扎手,不知道會不會刺傷誰的皮膚。 走出浴室時克維爾注意到對方手上的物品。克勞德正坐在桌子前面,桌上散落著短短的蠟筆,有長有短的,藍色的看起來特別短,像是使用過多次,耗損的藍色憂鬱。 「畫畫?」蠟筆的感覺很可愛,粉嫩且帶有天真和童趣,很適合克勞德。 克勞德不好意思地笑笑,臉上是微紅的微笑表情符號:「計算天數,假想自己是魯賓遜。」 「那換我用囉!」他把本子交給克維爾,接著腳步聲匆匆地踅過,奔進浴室。 像是一陣歡快的風吹過他身邊,在浴室落鎖的聲音響起後,克維爾緩步到沙發旁坐下,幾番疑惑之後還是放下了筆記本。 沒有翻開。 不是不好奇,只是不想違背對方的信任。封面白底上的藍色斑點彷彿深海的氣泡,從在海底棲息的鯨魚頭上緩緩冒出,一個一個都像是自己的疑問。 來這裡,幾天了?時間已然成為模糊的概念,縱使明白去問精密的黑衣儀器將會得到答案,他卻不認為這是個需要被準確知道的訊息。 ......還能相處幾天? 潛意識裡似乎有危險的問題上浮,理智和冷靜連忙抓住問題,不讓它出現在任何可以思考的地方。 不如想想早餐該吃什麼吧。 恍神沒多久,身旁傳來微微陷下的觸感,像是瞬間的失重。 「早餐有想吃什麼嗎?」克勞德的聲音軟軟糯糯的提出疑問。 「都可以。」自己其實並沒有特別熱愛什麼食物,他比較想聽聽看對方的意見。 克維爾偏過頭看著對方,克勞德的頭髮看起來有稍微用水整理過,不像剛睡醒時的亂翹。亂翹的時候,看起來像是某種溫馴卻有攻擊性的生物。克維爾心想,大概是倉鼠或兔子?他沒有養過動物,不確定,但總覺得可愛,不管是動物或是人。 「克維爾平常有好好的吃飯嗎?」歪著頭,克勞德輕聲地問,仔細看去是認真異常的臉。 於是他停頓了好一陣子。 「算是,有?」來這裡之後至少定時有吃點東西,不像以前那陣子是有一餐沒一餐的。雖然大部分的熱量來源還是酒,但至少胃裡與自己共存很久的飢餓感不再那麼頻繁的造訪自己。 克勞德頓時沉默。 仔細思考之後,克維爾突然覺得自己方才的回答不太洽當,內在的頹廢被一覽無遺,沒有優點。皺著眉頭,克維爾有些挫敗。這樣的自己,會不會讓對方覺得厭惡呢。 突然,克勞德站起身,像是要馬上出門一樣的收拾桌上的物品。 「挑食嗎?有不吃什麼嗎?真的都可以嗎?」 聽出來這是早餐的邀請,於是克維爾鬆了口氣,愉快地跟著站起。 「不挑食。」重點不是吃的內容,是共進早餐這件事:「你挑的都好。」 兩人踏出房門。 克勞德在前方領路,步伐輕快而堅定,像是已經決定方向,克維爾跟在後方,看著柔軟的黑髮隨著每一個腳步小小的上下跳躍,最後停步在二樓商店街的一家他未曾見過的店面。 沒見過是正常的。自從知道酒的販賣地點之後,他幾乎永遠都去同樣的地區,進同樣的店面,唯有酒的種類會隨著他的心情變化,對他來說大部分店面都是新奇的。 不起眼的店舖門口右側擺放著小立牌,寫上了今日特餐,小小的黑板上用著花體的英文一絲不苟地寫著,機器般的精準,只有上面纏著人造藤蔓添了點鮮活的綠意。 推開門,風鈴清脆的響聲像是歡快的精靈嘩笑。店面不大,左側木頭隔間裡是櫃檯與製作餐點的地方,可以看見作為店員的黑衣們在裡面忙進忙出,右側略狹窄走道進去後是較寬廣的內部用餐區。 內部裝潢多以暖色為主,牆上除了懸著激勵人要吃得健康的標語,還掛著店內提供的各式餐點近照,都是令人食指大動的美味視角。桌椅是木頭材質,椅子上放著各色花樣的坐墊。內部空間並不大,然而座位並不擁擠,相對的可容納的客人數並不多。 值得慶幸的是今日客人並不多,或許是來的時間晚了的緣故,店內只有少數幾個人。他跟著克勞德找了個位於角落的窗邊位置坐下,座位剛好被植物給遮住大部分,隱密而私人,陽光從窗櫺灑下,讓桌面反射著灼人的亮光,兩人像是浴在暖陽下一般,渾身透著暖意。 位置佔定,於是克維爾看著克勞德匆匆折回門口,像是在點餐一般,對著服務生微笑。 他發現自己開始在意起對方每個笑容的原因,而原因?他沒有深想,也不敢。 沒過多久克勞德就回到自己的對面坐下,嘴角微笑,手指把玩著桌上動物造型的胡椒罐與起司粉罐:「這裡的東西很好吃呢。」 克維爾將手肘靠在桌上,雙手交疊撐著下巴,恰好可以直視對方的雙眼。宛若藍天的蒼青色,玻璃似的倒映著小小的自己。 「喔?點了什麼?」微笑著問。 「等等就知道囉,是真的什麼都吃?」像是賣了個關子,但克勞德的態度卻有些慌張,像是不安。 他不禁覺得可愛,於是想再多說些什麼,像是逗貓一般的玩笑。但餐點卻快速送上,打碎他原本還未完成的回答。 兩個黃色的陶瓷大盤子上盛著水波蛋,放在煎好的培根與切片的英式瑪芬上,淋上荷蘭醬,撒著些巴西里碎,旁邊放著一些生菜沙拉與兩球馬鈴薯泥,另外還附上兩杯熱奶茶,熱氣微微蒸騰。 被擺上桌的餐點精緻而具有美感,顏色鮮明而勻稱,像是一盤美好的畫。煎過的培根香氣相當的誘人,克維爾感覺自己的食慾被隱隱勾起。 「看起來很棒。」微笑,對著秀色可餐的人跟食物。 下意識的微微低頭數秒,像是追思又像是恍神,但不一會兒克維爾就恍然清醒,端起熱奶茶淺啜一口,溫熱而帶著奶香的液體流入胃中,沒有甜味,正好是他喜歡的口感。 「怎麼了嗎?」大約是對他突然的沉默有了反應,於是克勞德詢問。 克維爾抬起頭,注意對方手裡奶茶的淺褐色中滲著砂糖融化的細微香氣,攪拌的湯匙輕輕地敲在杯緣,像是管鐘的音色,清亮透徹。 「有點走神了。」深入骨髓的習慣果然不是那麼容易遺忘,他想起那些餐前禱告,但已不認為宗教可以給他任何救贖,除了背棄之外別無他法。 沒有說出口的話卻被對方發現,「……禱告嗎?我只有回家跟父母一起時才會做呢。」 「很久沒有禱告了。」搖頭微笑,聽到對方自然的提起家裡的事,像是二部一樣和諧的加入和音:「喔?他們是基督徒?天主教徒?」 「我也很久沒禱告了。」克勞德同樣回給他一個微笑:「他們兩個都基督教,你們家呢?」 「天主教,不過他們都過世了。」 說出口之後克維爾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就說了私人的事,這讓他有些意外。他一向很少提到跟自己相干的事,因為他認為那些事情並不是每個人都非要了解不可,他也沒興趣像個廣播電台,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放送自己的生活。 但是如果是面前這人問,他想,他大概什麼都願意說吧。 「噢……。」克勞德欲言又止地閉上嘴,最後只是輕輕顫顫地伸出手揉亂對方的頭髮。 克維爾感覺到對方沒說出口的溫柔安慰,從髮際間對方的指尖肌膚流入,像是一股暖流流過,抵達心口,接著就在那裏停駐,細細密密的刻畫著對方的名字。 克勞德。 光是念著這個名字,他就感覺到心裡有股溫柔。 「已經是過去了。」把對方在自己頭上的手抓下,緊緊握在雙手掌心。 「……感激你的父母,我才有機會認識到這麼好的你。」喃喃唸著,語調很輕,微弱如羽絮。 「我也是,認識你真幸運。」不確定克勞德說的是不是客套話,但是克維爾總覺得心頭一熱。 如此幸運。 「不不不,是我認識你幸運。」彷彿要強調著幸運的份量不等重似的,克勞德強調著。 「一加一,我們是雙倍的幸運。」克維爾笑著說,對著兩人像是孩童般的對話,只有他自己知道,認識對方,像是在對的時間點遇上對的人,一切都是那麼的完美。 究竟是掌心太過炙熱,或是有股旖旎的氣氛盤旋在兩人之中,克維爾感覺自己的臉頰微微升溫,而對方低著的頭看不出些什麼,只有髮間露出的耳廓似乎微紅。 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克維爾只好慢慢的鬆開手,故作鎮定地拿起刀叉,吞嚥著有些微溫的早餐。 「要涼掉了。」指指桌上的食物,克維爾看著對方有些慌張地拿起刀叉,嘴角又忍不住上揚,手中握著的餐具金屬質感略略的冰涼,很快把剛剛的雙手的溫度洗去。 銀質的刀叉略帶沉重感,幸好西餐禮儀是右手為主,克維爾盡量不引人注目的使用左手,不太靈活的用著叉子。 劃破水波蛋之後,金黃的蛋液流淌在米黃色的馬芬上,他切下一塊送進嘴裡。溫順的蛋汁沾黏在馬芬上的口感滑順,是食物天然的滋味,入喉化成暖暖的熱度一路妥貼到胃裡。 「好吃。」 「好吃吧,那以後天天一起吃早餐嗎?」克勞德眨眨眼。 「只有早餐嗎?」像是半開玩笑的,只有克維爾自己知道自己的認真。如果對方不介意的話,中午跟晚上他也是很有空的。 「……如果你不介意一整天都只跟我吃飯的話。」 「有人一起吃飯,感覺食物特別有滋味。」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克維爾補了一句:「如果你不介意是跟一個酒鬼的話。」 「你不介意跟我的話,我也不會介意跟酒鬼的喔。」 於是他聽出對方的話語內,時不時閃爍著名為自卑的情緒,這讓他覺得有些困惑。 明明是個沒什麼缺點的人,明明是個溫柔的人,卻把自己拿來與自己相比,奇怪的不等式,卻如此堅信著自己的數值較小,堅定的自卑。 大約和來這裡的原因有關吧,克維爾想,有一天,總有一天,說不定他會願意告訴自己的吧。 克維爾沒有抬頭,看似專心對付著食物,卻是在心裡想像著對方的表情。等他願意說的時候,臉上會是笑容,又或是勉強?愉快的、禮貌的、友善的,又或是其他? 會是其他人未曾看過的表情嗎? 他不確定問題的答案會不會是他的願望。 克維爾穩定而緩慢的進食,盤子上先被解決掉的是蛋跟馬芬,再來是培根和馬鈴薯,克維爾一樣接著一樣的依序吃著,像是嚴整的軍隊。 金屬的刀叉在盤子上發出細小的撞擊聲,沒過多久盤子上除了水波蛋的荷蘭醬汁以外,已經什麼都不剩,克維爾把刀叉平行擺放,喝掉最後一口微涼的奶茶,拿起餐巾輕壓嘴角。 放下餐巾之後,他確認自己已經收拾好情緒,可以帶著微笑望向對方,這才抬起頭。 對方臉頰上是個荷蘭醬式的微笑,大約是剛剛沾到,米黃色的醬汁在對方臉上看起來很可口。 沒有多想,克維爾伸手橫越桌子,用右手大拇指把對方臉上的荷蘭醬抹除,接著反手送回自己口中舔除 ......在做什麼啊我。 愣住的克勞德,連呼吸都停止了,於是臉迅速的脹紅,這才像是想起來可以呼吸一般,痛苦地喘了一口氣。低下頭,沒有說話,默默戳破水波蛋看蛋液四溢。 默然看著克勞德滿臉漲紅,面容扭曲的低頭,久久不發一語的模樣,克維爾在自己心裡嚴厲譴責起自己的唐突。 他太得意忘形了,以為自己和對方已經建立起牢靠的關係,沒有想過那可能是對方的溫和與不擅拒絕,還肆意的渴望拉近兩人的關係。 剛剛的行為就算放在朋友之中大概也絕對不算普通,克維爾心想,雖然自己或許真的下意識有著其他意思,渴望收到不一樣的答案,但眼下的情況怎麼看都像是弄砸了。 「抱歉,我太失禮了。」 對方洩憤似的對著食物發洩的舉動他當然沒有錯過。 不過那也是一定的,自己讓對方感到不愉快,對方卻溫柔的沒有戳破,只有小小的表現出不滿,已經是最大限度的體貼。 或許自己該想個好藉口退場,不要留下來讓對方徒生厭煩。 「先失陪一下。」克維爾站起身,走到櫃檯去拿了濕紙巾之後折回。 「如果覺得不舒服,還是擦一下比較好。」不論是自己的接觸帶給對方的,還是醬汁的黏膩,話語中兩種涵義皆有。 他就這樣一次一次地試探著對方的底限,像是期待對方的包容又像是頑皮的孩子,總想看看惡作劇的後果,於是一次又一次的加強惡作劇的程度。 像是回過神來,克勞德抬起臉,接過濕紙巾,微笑致謝:「我的臉是還好,你也要好好擦手,聽說細菌很多的呢。」 克勞德臉上已沒有剛剛的失控,只是心滿意足地把支離破碎的食物一口一口塞進嘴裡,盤裡的食物已可見的速度慢慢減少,奶茶已沒有裊裊熱氣,香味散去。 對方的反應看起來正常了許多,笑容很自然,是平常的模樣。大約是已經將這件事拋在腦後了,又或者這沒什麼大不了,不值得掛心,那麼自己也該忘記。 恪守分際。 他不承認他的心在瞬間有了遺憾的念頭。 望著窗外的海岸線,克維爾用左手撐著頭,看著一望無際的海岸與蒼穹,海天一色在極目之處交融。 海的那一端,還有誰會記得他嗎? 從這裡離開之後,他又能去哪裡? 「吃飽了?」聽到在對方放下刀叉之後,克維爾轉回,對著克勞德淺淺的笑,笑意卻沒有達到眼底。 「……你還好嗎?」克勞德問。 「想起一些事情。」 自從來到這裡之後,大約是因為不想讓自己閒著,他很少刻意去回想一些什麼。他的驕傲已經斷裂,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沒有復原的機會。 「但還好。」因為谷底不會有再下探的地方。 對方的關心依舊讓他的心裡溫熱,他卻必須要告誡自己,謹守分際。 他必須重複地告訴自己。 不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太過渴望體溫,因此才想抓住對方伸過來的手,又或者,是因為那是克勞德。 因為是克勞德,所以自己才有這樣的念頭。 聽起來像是一種推卸。克維爾心想。 「接下來呢?」自己該回去了嗎? 「……我啊,來到這裡後,覺得時間停滯不前了,一直想著來到這裡前的事情。覺得這裡什麼都冷冰冰的,不開心,每天都難過,跟室友不熟,也沒有說過幾次話,隨便過日子,用睡覺跟時間賽跑。」有些緊張而停下來好好呼吸,不安的眼珠顧盼,擔心對方無聊。 本來打算站起的步伐,在聽到克勞德的話語後就像是紮根般停駐,克維爾認真的,幾乎說是虔誠的聆聽。 克勞德頓了下接續著說。 「覺得誰都不要自己,自己也不要自己。覺得日子要過不下去,接著你就出現了。跟你一起的時候,就覺得開心,每天都期待會偶然遇到你,好像連一起虛度光陰都變成有意思的事情……」 「我也不確定我原本要說什麼了,抱歉。」 在對方的述說告一段落之後,克維爾才緩緩開口。 「我覺得,我來到這裡之後,比較像是回到原本的我。」對方的感受前半段和自己是相反的。 「冷漠與規矩,理智與假象。回到我的身上。我毋須擔心下一頓飯,不用計較酒的價錢。不用在意生計,唯一擅長的琴也無法再次彈奏,我發現我什麼都沒有。」 跟實驗室的貧乏如出一轍。 「但是,後來出現了你。」克維爾淺淺的笑:「你像是亮光,讓我感覺到生命還是有美好的事。」 「所以不要再說什麼,不要自己。」 「光是跟你在一起,我就可以感到希望。」 如果誰都不要,那麼給我。 我要你。 克維爾終於明白自己對面前這人抱持著,是超越朋友之間的情感。 但他不想強迫對方接受,有過家庭的對方,不一定可以接受這種事情。他也不希望,撕掉這層偽裝。 在發現自己的感情之後,如果連朋友都當不成,他不確定自己會怎麼做。 說完,克維爾發現克勞德臉上已滿是淚水。不確定對方哭泣的原因是什麼,但看起來像是孩子般的宣洩,無聲的任淚水奔流在臉上,不停的用手擦著但是卻沒有停止的跡象。 注意到他的視線,克勞德輕揮手,像是要自己別管他。 怎麼可能不管。 「別哭啦。」有點無奈的說著:「看起來像是我欺負你。」 雖然是這樣說著,但是克維爾只是摸摸對方的頭,把紙巾遞了過去。 他突然慶幸兩人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否則自己可能會忍不住把面前的人擁進懷裡。 淚水什麼的,不適合他。克維爾心想,他想看見的,是有點羞澀的,愉快的笑容。 克勞德鼻音濃厚地小聲道謝,接過紙巾,沒有馬上按在臉上,而是擦拭自己淚濕的雙手,接著攫住撫摸著自己頭的手,拉下來握好。露出鬼捉人抓到替死鬼的笑,隱隱泛著淚花與歉意。 克勞德的手溫溫熱熱,帶著一點潮濕。克維爾覺得自己被握在他掌心的手暖暖的,溫度一路妥貼到心裡最深處。 「抱歉,對你對店家都是。」眼角餘光注意到了尷尬離開的客人們,克勞德不好意思的微笑提議:「我們去買你的室內拖吧。」 「雖然對店家不好意思,但我很開心。」能夠看見面前這人最真實的面貌,他覺得很值得。 右手被握住,於是克維爾用左手拿起紙巾,有些笨拙的擦著對方仍然濕潤的臉。 力道很輕。 放下半濕的眼淚痕跡,克維爾跟著克勞德起身,兩人離開了店面。 門上的風鈴聲音依舊清脆,但聽起來卻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一同晃進一家同樣位於二樓商店街的生活用品店,店面中,琳瑯滿目的商品在架上整齊劃一的擺著,嚴整而壯盛的軍容盛大,兩人走過一架一架的商品,還未找到拖鞋之前,就先在盥洗用品區停步。 毫不猶豫地,克勞德像是順口一般詢問是否要多帶副牙刷水杯,他對克勞德話語中不自覺的邀請感到愉快,於是點了點頭,看起了顏色眾多的牙刷與水杯。 牙刷隨意地拿了黑色,不甚在意。水杯倒是多留了一點心,想找個耐熱程度高一點的,可以裝黑咖啡的杯子。 習慣性地想挑選黑色或白色,像是琴鍵一樣的無色系,但要伸手之前,克維爾卻注意到克勞德的視線一直戀戀不捨的纏繞著架上某處。 「有你喜歡的?」順著方向看去,似乎是杯子。 「……兔子先生的杯子。」克勞德稍稍遲疑了一下才說出口,接著抿起嘴沉默。 「喜歡就拿吧。」克維爾拿了一個下來,在手上端詳後才發現箇中奧妙,於是又把另一個成雙成對的給拿了下來。 「一人一個,剛好。」把另一個杯子遞到克勞德手中。 「我以為你要選那邊的,黑色白色的……」克勞德遲疑地說著,但是手裡牢牢抓著杯子,似乎沒有要放回去的打算。 「都可以,沒有一定。」那只是習慣,沒有刻意遵守的必要。 被分成兩半的兔子臉看起來很逗趣,克維爾試著轉正杯子,往克勞德手上湊去,把兩個杯子拼成一個歡樂的笑容。 「叫兔子先生?」很有趣的東西。 不注意的話......說不定會拿錯。 也不賴。 「嗯!兔子先生,是,是一個卡通片的主角。」提到兔子先生臉上多了點柔和的笑意。 「這也不錯,很可愛。你很喜歡它?」克維爾想到前面似乎有看到類似的睡衣,考慮著是不是要帶克勞德去看。 感覺克勞德要是穿著這樣的睡衣好像也很可愛。 「喜歡,他很勇敢又善良。」 克維爾看著手上的杯子,奇特造型的兔子帶著淺淺的微笑,頭上戴著紅色的貝雷帽,手上還拿著畫筆,看起來怪異的可愛。他在心裡偷偷記下,在屬於克勞德的位置多放了隻奇怪的兔子。 手上抓著杯子和牙刷,克維爾與克勞德並肩,繼續在賣場繞著。 「牙刷、杯子,差拖鞋。」兩人緩慢晃到了賣拖鞋的區域。克維爾隨手就拿了兩雙黑色素面的拖鞋,轉過頭卻注意到克勞德的視線也停在拖鞋上。 「你也要買嗎?」他記得克勞德的房間裡,已經有一雙拖鞋。 克維爾回想起昨晚的印象,克勞德的房間冷清的像是荒涼的草原,空無一人,看不出室友的存在。 他不想多問,但是那樣的房間,像是在每一處都寫著寂寞。 雖說在實驗室裡,住在哪個房間似乎是大同小異的,但說不定對方也會有來自己房間過夜的機會,也會遇見自己的室友。自己的室友是不錯的人,相當體貼也很友善,大概是很不一樣的人們。克勞德的室友他沒有接觸,但似乎是不太一樣,而且克勞德似乎未與室友住在一起。 「或許,來我房間的時候,可以穿?」 「呣,好哇。克維爾有室友嗎?」好奇地問。 「有。」回想起自己兩個特別的室友,雖然因為自己平常就不太講話的原因,很少跟他們聊天,但是非常好相處。 「是兩位不錯的男性。」克維爾想了片刻,斟酌了一下用詞:「一對好室友。」 雖然不確定這麼說他能不理解,總之還是先打個預防針。自己的室友在某種意義上算是『一對』,不見容於正常世界的價值觀,但看起來非常幸福。 拍了拍克勞德的肩膀:「有機會的話,想介紹給你認識。」他們應該可以處的很好。 「嗯,好喔!」克勞德微笑,笑容裡澄澈,像是什麼都沒想。 賣場的附近,快要靠近食物區的地方,有一大片桌椅隨意擺放著。 通常克維爾路過這附近時,都會看到相當多人待在這裡天南地北的聊著,或是端著各個店家的食物在這裡齊聚,伴隨著歡聲笑語將食物拆吃入腹。原因大約是靠牆的地方因為有一大片海景窗的原因,波光嶙峋的海蔚藍的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但今天卻無甚人煙,只有一兩個人躲在陰影下,安靜的與自己對話。 兩人從賣場出來後,就在可以看到海景的窗戶鄰近位置坐下,窗外灑進的金色的豔陽把座椅曬的微溫,白色的圓桌面上,以陽光做為分界,靠在桌上的手臂感受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溫度。 克勞德坐在他的左手邊,實驗室的白色制服也反射著光芒,白的晃眼,像是快要溶解在空氣當中。他有些恍神,幾乎想伸手觸摸對方。 還好,對方即時的話語中斷了他莫名的行為。 「對了,上次那次那個投影,就是,黑色面罩的人跟女孩子……賣奇怪食物的,我還沒去看看是什麼奇怪的食物,克維爾有吃過了嗎?」 「黑色面罩與女孩子……我吃過,昨天。」點點頭回答:「吃了水果棒棒糖跟金甘糖。」 「所以呢?」克勞德話中的好奇滿溢出:「真的是很奇怪的食物?吃起來很怪?」 金甘糖有著鮮豔的色彩,薄薄的糖粉裹著水果滋味的硬糖,像是小小的彩球。水果棒棒糖擇對應水果有著不同的外形,口感稍甜。 「味道不怪,滿好吃的。」雖然自己不吃甜食,但是確實是相當不錯:「但是連帶有些奇怪的效果......就是你昨天看到的那樣。」 在照鏡子之後發現自己變成一個女孩子,雖然知道時限是二十四小時,還是被嚇了很大一跳。 可以改變全身基因的藥物。 他突然感覺到這座實驗島的驚人之處。 若是把這裡的藥物拿到外面,說不定可以改變整個世界。 「是嗎?那我會小心,不去拿金甘糖還有棒棒糖,我去去就回來。」 來不及阻止對方,克維爾目送對方像隻輕快的小鹿雀躍的奔離。 反正只有一天。他想,吃下的糖果並沒有繼續出現什麼明顯的副作用,他自覺身體一如往常,甚至有些開心。昨晚吃下的食物副作用讓他在對方房間過了一夜,身體是疲累的,沒有得到充足休息的,但大腦裡活躍的咖啡因像是毒品緊緊把他攫住,讓他精神異常的亢奮。 亢奮的源頭就是對方。 看著克勞德拿著鮮奶跟巧克力折返,坐回自己身邊,大約是有些期待地拆開包裝,小口嚼食起來,肩膀和自己中間只有一個手掌的厚度。 他突然覺得睏,大概是因為這樣就可以自然的靠上對方的肩頭,像是昨晚一樣盡情地摟著對方。 道歉聲來的細小卻突兀,克維爾只好疑惑地望向克勞德:「怎麼了?」 整張臉都脹紅,克勞德抖縮在椅子上,身體打顫。彷彿體內有惡鬼,陷入交戰,左手指爪深陷進右手臂膀,以那樣單薄的姿勢環抱著自己。右手掐緊嘴唇,力量大得嘴型都扭曲。 「對……對不起。」畸僂地嘴勉強吐出斷續地道歉。 感覺對方的狀況不太對勁,於是克維爾小心卻堅決地把克勞德的手從他自己的身上剝離。對方過大的力道在一對白皙的手臂上各留下五個紅艷的半月,幾乎有血色的月光從中透出。 「不舒服?糖果的問題?」克維爾難受的看著對方身上的傷口,自己的胃似乎結成一塊,疼痛而緊絞。 不該抱持著僥倖的心理,期待著可能會發生一點不同的結果,而不去阻止對方。握緊對方的雙手,阻止自殘的舉動,也試著藉由這樣的動作給予力量。 「回房間躺著?」或許會好點。 「……好,回、回去吧。」牙關緊咬,低低地吐出幾字。 桌上的東西被收拾進一個小袋,勾在左手上。克維爾右手半抱半扶的攙著克勞德,思緒一轉就決定把克勞德扶回對方的房間。 自己的房間或許不太適合,現在他需要的是個寧靜的空間。 對方的體重就一個成年男子來說算是很輕,這一點他在昨晚抱起他的時候就深有體會,但現在手扶上克勞德的腰時,他還是為了手下清晰的骨頭觸感而感到驚訝。 電梯的操作他已十分熟練,狀似心跳的模擬圖似乎較平常急促,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他的慌張引起。 鈴響門開啟,不遠處就是克勞德的房間。 「我們到了。」克維爾輕輕地說,聲音裡帶著幾不可聞的焦急。 他看著克勞德用顫巍巍的手打開房門,房裡的黑暗並不絕對,帶著窗簾滲透進來的光亮,克維爾按開開關,在瞬間的光亮來臨時關上了身後的門。 門闔上的瞬間,克維爾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推到門上,背後傳來撞擊感,像是鋼琴琴蓋放下時的深沉厚重,膝蓋因為受力而微微彎著。當他回過神來,面前是圓潤而帶著巧克力甜美香氣的鼻樑,以及近到可以數清每一根睫毛的蔚藍眼睛,映照著他的雙眼。 他在他們的眼睛裡讀出了慾望。 「......克勞德?」克維爾的聲音很輕,像是擔心打斷了誰的樂曲。 臉貼得很近,距離約莫一根手指的距離,他幾乎可以嗅到對方肌膚的氣味。 克勞德的眼睫輕輕地閉上,與眼眶下的陰影融合成一片分不清你我的灰,克維爾感覺自己衣領處被慢慢的鬆開,凌亂的皺褶交纏成混亂的曲調,他聽見自己的喘息中帶著隱隱的期待。 但彷彿是洩氣的氣球,他看著克勞德瞬間把自己軟倒,乏力的蹲下,抱著頭糾結成一團。 「……抱歉。」痛苦的微弱喊聲。話語支離破碎成囈語,但痛苦絲毫未減。 巧克力的香味像是夢靨,把克勞德擊倒,裂成千片萬片。插入黑髮中的手指青白而細長,蒼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隱隱可見。 「不管因為什麼道歉,我都接受。」克維爾把克勞德抱起放到沙發上,微微陷下的柔軟沙發將他半溶,接著在克勞德身前半跪著,用右手輕輕捧住克勞德的臉:「不想說也不要緊。」 「會說喏。」唇巍顫顫地抖著,克勞德表情平靜,參雜畏怯而堅定。 他的左手緩緩爬上克維爾扶著他的右手,指尖小心探尋每一吋的起伏,勾住拉下來擱在腿上,用雙手握好。垂下的眼緩緩拉抬視線,一吋一吋上移,最後對上克維爾的眼。 深呼吸,啟腔道語。 「那個巧克力好恐怖喏,吃完之後腦子的螺絲就鬆掉了,發瘋一樣的想要親你……剛剛還害你撞上門,抱歉,痛不痛?可是我後來有很努力的煞住,沒有越線……。謝謝喏,又對不起。」喃喃地說,說著表情越加悲傷起來。 話語傾倒一空,擠出微笑,然後靜靜咬著唇沉默。 親我? 喉嚨有些乾啞,像是有隻慾望的獸在那裏咬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荒腔的快板,在琴鍵上偏移了好幾個身位。 「巧克力?你是說那個奇怪的糖果?」 撞到門上的力道並不大,所以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痛,只是意外克勞德會做出那樣的舉動。但聽了對方的解釋他才知道,自己在對方眼底讀到的慾望並不是幻覺,不是自己過度意識對方而被腦袋欺騙的產物,而是又一個實驗室的玩笑。 捏造情感,真的這麼有趣嗎? 他想對著什麼生氣,不管是創造這間實驗室的人,或是那些冰冷的擬人機器,又或是出賣自己的自己,卻發現連生氣的念頭都感覺虛無飄渺。 「現在呢,還會......想親我?」 最可怕的是,心裡因此感到慶幸的竊喜。 就這樣假藉著藥物的名義,一次又一次的佔著對方的便宜,仗著對方的善良予取予求,還妄想能有更近一步的距離。 「......要試試看嗎?親了說不定會好一點。」他痛恨著這樣有著僥倖心理的自己。 但也幸好,克維爾想,幸好現在是自己陪在克勞德身邊。任何一種接觸對他來說都是偷來的,是意料之外的驚喜。以後,他會盡力守住朋友的分際,在離開實驗室之後,或許他會有新的生活,對方也會有新的家庭,他們還能偶爾見面,聊天喝酒,聊聊彼此的近況。 到那時,胸口內的情感說不定就不會再像現在如此讓他焦灼。 但說不定,說不定現在的他們,會有那麼一絲可能性...... 「咦?想是想……可是,你這樣太犧牲了。」最後是近乎心疼的語氣,克勞德低頭把玩著克維爾的手指。 感受到對方的畏縮,不確定是帶著拒絕,還是小心翼翼的體貼著自己,克維爾再試著向前了一些,鼻尖距離對方的嘴唇大概只有一個二分音符的距離,連一根手指的長度都不到。 「我不覺得犧牲。」 「如果能讓你好受點......我覺得很好。」再說下去,就要越線了。 微微柔軟的觸感與呼息輕柔地落在他的臉上,接連不斷的八分音符響起,是自己的心跳也是對方的吻。 只是,親吻始終未落在最渴望被接觸的部位。 克維爾有些疑惑地望進克勞德眼裡,看著對方混沌而迷亂的眼神,視線裡沒有焦距。 「好多了?」語氣裡帶著渴望。 「好多了,真的很謝謝,抱歉了喏。」克勞德把頭埋進對方頸窩,手臂攀藤似地圈住,像是用力抱緊大玩偶。真心誠意地道謝,同時滿懷歉意致歉。 半跪的姿勢不太舒服,在克勞德抱住自己之後克維爾乾脆抱著對方坐上沙發,任對方坐在自己腿上把自己當成人形抱枕,自己則是回抱,纖細單薄的身體抱起來帶著微微的骨感,洗髮乳的香氣是微甜的花朵,帶著巧克力的花蜜。 「那就好。」雖然是這麼說著,但心裡其實帶著微微的遺憾。 他以為克勞德會更加的,更加的深入一些。 他在對方的眼裡讀到的情感,比這些臉上輕微的啄吻還要深重,大約是需要雙唇接觸,藉由黏膜的交纏才可以祛除的慾望。不過看來那大概是他自以為的妄想,對方應該是盡全力的避免與自己有其他的接觸,只希望藥效消除。 「不用抱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低沉,沮喪的尾音像是十六分音符般倏忽即逝:「被親其實,滿享受的。」 他聽著克勞德小聲咕噥著怕坐斷自己的腿,輕輕掙開自己的擁抱,爬回身畔靠著坐好,咯咯笑著說:「不怕,我還有一塊巧克力喏。」 放手任由對方爬離,小聲的嘟囔和掙脫都表明了他剛剛行為舉動的超過,克維爾發現自己的意志力像是被海岸沖刷的礁石,以為依然堅固穩定,卻發現內裡已是坑坑洞洞,一不小心就會破碎。 「還有一塊?要分我吃嗎?」他知道自己的提議中帶著惡劣的想法,如果吃了之後就會不由自主的渴望親吻的話,那他是不是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對面前這人做出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用自己的喜歡的手法去蹂躪那對柔軟的雙唇。 「開玩笑的。」 但大概,是不行。 想到對方方才的忍耐,自己要是真的做了,那對方的忍耐,自己的自制力,都將像是個廉價的笑話。 「……你真的可以拿去唷?」 「拿去做什麼?」他笑:「吃了之後如果亂親人該怎麼辦。」 「可以去找喜歡的、可愛的女孩子一起呀……感覺可以拉近距離……呢?」 「女孩子啊。」他想,克勞德大概是故意這麼說的,為了避免自己再次對對方做一些不適當的行為:「這裡確實是有滿可愛的女孩。」 這個話題大約是恰當的,是一般兩個男性中間會對談的話題。 「不過,我大概不適合她們。」 太頹廢,太無用,連自己都顧不好,又怎麼可能守護那些嬌嫩的女孩。 「怎麼會呢?你這麼好,一定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的呀。」像是有些驚訝,克勞德睜大眼。 「一點都不好。」克維爾微笑:「不會有女孩子看上我的。」拍了拍對方的頭,玩笑般的親暱。 「那你呢,這裡有克勞德喜歡的女孩子嗎?」閒談之下隱藏著的疑問,是他迫切渴求知道的答案。 「……喜歡的女孩子嗎?這裡的話沒有呢。」 聽出對方沒說出口的涵義,於是克維爾淺淺的沉默下來。 這裡沒有,所以說,外面還是有的吧。 這也是當然的,克維爾想,大約是前妻,又或是其他人......他覺得心裡有個聲音悶悶地想要開口,卻很快的被自己阻止。 別問了,不想知道。他對自己說。 大約是被他突然的低落影響,克勞德的話語當中也加進了哀愁。 「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吃到、遇到什麼奇怪的東西……搞不好哪天一個人孤零零死在房間裡也不知道呢。」垂下眼,克勞德吐出悲哀的話語。 「這裡奇怪的食物不少,但是死亡......」他收聲。 他其實是知道的,死亡其實比自己想像的還近,交託在別人身上的性命什麼時候被收割都不奇怪。 「不會的,那個室長不是說,我們是來度假的。」一扯就破的謊言,他試圖安慰著對方的心:「如果你擔心,那麼我以後常常過來好嗎?」 「好呀。」大約是平靜了,克勞德露出微笑:「如果這樣不麻煩你的話。」 即使是笑容,克勞德下垂的眼角看起來總是含著悲傷,他想那大概是對於整個世界的無力,對於冰冷而無情的世界能夠做出的最後反抗。 雖然自己大約也是同樣的,帶著同樣的漠然,自身難保。 但如果陷落的時候能有人陪伴,那就算直達地獄,大概也不會寂寞了。 「不麻煩。」他都想搬過來了,只是太越界:「常常過來打擾你,把你的房間塞滿酒,你會比較麻煩吧。」克維爾看著桌上昨晚喝完未收的香檳,空瓶子還散發著甜甜的酒氣,只留下一個酒瓶容量的香味。 「可能哪天醒來,會被酒瓶埋住喔。」克維爾半開玩笑的說著自己的經歷。 「不麻煩喏。我會幫忙收拾的嘛!」克勞德被逗得笑出聲,臉頰紅撲撲的。 「如果你會收拾,那我就更不客氣囉。把你的房間鑰匙給我怎麼樣?」克維爾伸手朝向對方,手心向上,期待對方交出手。 「好呀,都給你。」克勞德勾起嘴角,跟黑衣多拿了支鑰匙,遞給克維爾。 他接過鑰匙,和自己房間的一樣,都是晶片卡的設計,方便攜帶。 「不怕我半夜偷偷進來,做奇怪的事?」白色的卡片在燈光下閃著光芒:「比方說,趁你睡著時偷親你?」 他原本是想說,趁睡著時灌醉,但是話出口前卻自己拐了彎,變成更曖昧的意思,意圖明顯。他故作鎮定,想拿起桌上的酒時卻發現瓶子已經空了,只好把塑膠袋打開,撥弄著杯子跟拖鞋。 「嘻嘻,你來哇。我就點滿一排蠟燭排成愛心,還準備很多酒等你來找我。」克勞德嘻嘻笑起來,跟著他開了個玩笑。 「這麼浪漫,那下次一定來。」他笑,自知是個玩笑,卻忍不住去設想那個畫面,燭光搖曳,酒香四溢,克勞德的臉頰紅潤著,像是等待摘採的果實。 多麼美麗的妄想。 把鑰匙放進口袋,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是胸前的口袋,貼著心臟收好。 大約是注意到他的動作,發現已經沒有任何酒了,於是克勞德體貼的提議:「想喝酒嗎?拖鞋放一放,等等一起出去拿?」 「好。」克維爾沒有拒絕,把拖鞋的包裝拆開後靠牆放好;牙刷放進浴室,杯子轉了兩圈都沒看到放哪,索性擺在桌上最容易看到的位置。 做好準備之後,克維爾站在門口微笑,等著克勞德站起身往自己走來。 他等得起。 ※ Got my head spinning, no kidding. I can't pin you down. What's going on in that beautiful mind? ※ 昨晚他從昏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間八點左右。 他又待在一樓多喝了幾杯,直到大約半醉之後才回到了房間,本來以為室友不在,沒想到睡前卻在其中一人的床上看到兩個縮的小小的,大概只有手掌大小左右的室友,頭靠著頭甜蜜的睡著。 已經沒有驚嚇的感覺,反而覺得看起來其實滿可愛的。 他突然有點慶幸,雖然看起來像個女孩子這一點讓他的心靈有點衝擊,但如果和兩位室友一樣是縮小的話,想到廣大的商店街,還有按不到門的電梯,他覺得自己大概無法走回房間。 為了避免受到更多精神衝擊,他昨晚索性不洗澡直接睡了。 中午起床之後,大約是自己大變身有點嚇到MASK,看著他差點掉下床克維爾總覺得有點抱歉,於是他把兩人搬運到餐桌上,隨便從冰箱翻到了柑橘果醬、白酒、肋排,剛好可以做橘醬肋排。 柑橘的香味酸酸甜甜,和肋排帶著油的香氣混合,令人食指大動。 一頓飯的時間過去,隨著身形縮小,室友的食量也縮小了,食物剩下大半部分被他隨手冰進冰箱,想著晚上可以用微波爐加熱來吃。 待在房間沒什麼事情,兩個室友看起來比往常更加甜蜜,於是他拎起昨天沒喝完的甜白酒,乾脆又下樓閒晃。 晃著晃著,晃了一下午之後,克維爾又坐回昨天的位置。 昨天才發現,其實這個位置可以很好的隱藏在陰影之下,不太會被人注意,又可以用眼角餘光瞄著大廳裡所有的人,是個很好觀察群眾的位置,他也不怕髒,就往地上坐,雙腳隨意的盤著,不在乎坐姿的坐法。 甜白酒的莓果香氣,即使經過一晚的揮發,依舊濃厚,他將酒倒進高腳玻璃杯,讓金黃的琥珀酒液在杯中旋轉。 窗外已是傍晚,紫藍色的天空渲染著彩霞,夕陽已西下,在海平線上鍍上一圈金邊。 玻璃杯反射著夕陽最後的溫熱。 而一隻吉拿棒突兀的出現在他眼前。 「雖然不知道妳有沒有好好吃東西,不過喝酒不要空腹,吃點東西墊胃比較好哦。」男子溫柔的嗓音響起,克維爾回頭,是克勞德。 落地窗灑落的陽光細碎的點綴在克勞德的黑髮上,他微笑著,手中金黃色的吉拿棒令人食指大動,另一手抱著小山似的甜食。 「克勞德?」克維爾望著對方微笑,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是記得自己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呢。 「咦?」克勞德看起來有些微愣:「為、為什麼?」 是想問自己為什麼知道他的名字嗎? 「呃......」克維爾終於想起來自己現在尷尬的樣子,把隨意擺放的腳放下,盤坐坐好之後抬頭看著對方:「我是,克維爾。」因為覺得有點尷尬所以有點無奈的摀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這樣啊。」克勞德靜靜的在自己身邊坐下,把臉埋進手掌心,有點不知所措的模樣。 這也是當然的,他想。看到熟悉的人變了個外貌,任是誰都會不適應。 克維爾試圖打破兩人之間有些異樣的沉默氣息,雖然發現酒瓶裡已經沒有酒,但猶豫了一下之後他還是開口:「呃,不嫌棄的話一起喝?」沒注意到杯子上有著唇印,克維爾就那樣把喝了半杯的酒遞了過去。 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接著克勞德滿臉通紅的低著頭把酒接了過去:「啊,好的……。」喝了一口,沒有說話,耳根似乎更紅了。 「沒有空腹,我之前有吃中餐。」雖然現在已經快晚上了。想起一開始克勞德的問話,克維爾回應著,下意識的不希望對方太擔心。 話說完他轉過頭,發現克勞德的舉止有些奇怪,注意之下才發現杯子上自己留下的痕跡。 杯子上只有一個唇印,層疊的印痕,大概是對方不小心也就著同樣位置喝了一口。 ......畢竟現在是,女孩子。 「聽說,改變的效果,一天就會消失。」輕聲地說著,克維爾把視線避開,假裝沒注意到對方的面容跟耳朵都紅了起來。 他說不定很不擅長跟女孩子相處?克維爾心想。 「啊,是嗎?會變回來的話真是太好了……嗎?」克勞德的語風在話尾一轉,遲疑地轉為問句。 變回來不好嗎?克維爾在心裡困惑著。或許自己這個樣子對方比較喜歡?畢竟應該比大叔的樣子好看吧。隨意的猜測著可能性,半開玩笑的嘲笑著原本的自己。 「是的,否則不太適應呢。」看著克勞德把酒杯放在地上悄悄地推回來,克維爾裝作什麼事也沒看到。 克維爾摸了下自己的長髮,金色的頭髮柔順飄逸,在燈光下暈著微微的光芒。不過真沒想到這個實驗室這麼厲害啊,他想,不只外貌跟體型,感覺連自己的年紀好像都輕了一些。 突然注意到克勞德手中的吉拿棒,克維爾偏頭問:「你喜歡吃吉拿棒?」 「呃,並沒有很喜歡。」克勞德表情有些茫然,像是在思考困難的問題,不一會兒呆呆的把吉拿棒遞過來:「吃嗎?」 「那就不客氣了。」克維爾失笑,還以為對方是很喜歡吃甜食呢。 他接過了吉拿棒咬了一口,過於濃厚的甜味頓時讓他皺起眉頭。 「好甜......」他摀著嘴,急著想沖淡嘴裡的味道,於是端起克勞德方才推回來的玻璃酒杯喝了一口。見到克勞德有些意外的表情,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 這樣算是對著杯子間接接吻......兩次? 「剛剛我沒有注意到有那個……唇、唇印就對著喝了,不、不好意思。」克勞德像是解釋,但說著說著,最後的聲音小如蚊鳴聲。 被克勞德這麼一說,克維爾頓時也有些不自在。 「不要緊,都是男人,不用這麼害羞。」雖然現在這個模樣的自己這麼說大概很沒有說服力。 「也、也是呢。」 想著要轉換一下氣氛,克維爾站起身來,走到克勞德面前把手遞給對方,示意要拉對方起來:「找個地方坐下來,消化一下那些食物吧?」指了指克勞德手上的甜食。 其實也有部分原因是因為自己的酒喝完了,打算再拿一些。不過這話克維爾就沒有說出口了。 克勞德將手疊上他的手心,他一施勁就把對方拉了起來,聽見對方輕聲道了謝,他笑著點點頭,拉著對方的手從一旁的樓梯慢慢走上二樓。 「想去哪?咖啡廳?酒吧?這裡有不少店面。」雖然服務人員都是黑衣們,所以在咖啡店裡點炒飯大約也是辦的到的,但是打造成各形各色的店面還是擁有著不同的吸引力。 克維爾沒注意到自己一直拉著克勞德的手,就那樣悠哉的在商店街穿梭著。 「酒吧嗎?」他聽見克勞德用猶豫的聲音提議。 「好,那就去酒吧。」克維爾向左拐了個彎,在走過兩個路口後,拉著克勞德到了一間酒吧的前方。 「我平常常來的。」指著裡面:「滿舒服的環境。」 那是一個Piano Bar,氣氛溫柔而優美,有著鋼琴曲調充斥其中,室內燈光昏暗卻柔和,勉強可以看到人影走動,一個一個沙發區把人群隔開,保有了隱私卻同時有著寬敞的空間感。 光線柔和的燈盞懸吊在各桌上空,隨著空調的風微微顫顫地輕晃,曖昧地光影閃動分隔出每個隔間,而它們儼然都是個生氣蓬勃的小世界。 「如何?」微笑地轉頭望著克勞德,同時輕輕的放開對方的手。 他都忘了自己現在是女孩子,剛剛太唐突了。 「我覺得非常地好。」克勞德嘴角微微勾起,看起來相當滿意。 「是嗎,你喜歡就好。」克維爾微微一笑,看著克勞德的表情,總覺得看著對方的反應就很有趣呢。 熟門熟路地向服務生要了位置,兩人在窗邊位置坐下,白色的平台鋼琴鄰近他們的位置,上頭正機器化的彈著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哀沉而持續的慢板,靜穆而帶著神異性,像是從遠方傳來的渺茫歌聲。 窗外是夜晚的海灘,月牙高掛天際,寧靜的海岸線溫柔的低鳴,海潮沙沙的聲響有規律的傳入室內。 點的酒很快就上來了,克維爾特地選了濃度比較低的粉色香檳,淺粉色的酒液與氣泡承裝在玻璃杯中像是漂亮的水晶。 克勞德偏著頭,對鋼琴曲聽得入神,但眼角眉梢帶著迷惑:「這首是什麼呢?覺得好耳熟,可是想不起來。」他轉頭詢問著對面的克維爾。 隨著音樂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克維爾,聽到克勞德的問話,回過神來:「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說完話,克維爾輕啜了一口香檳,舌尖上微甜的刺辣口感,勾起了他曾經的回憶。 「原本我不喜歡月光第一章,覺得它太緩慢,沒辦法表現技巧。」像是在自言自語,克維爾看著杯子,喃喃的說。 「現在喜歡了嗎?」克勞德看來有些好奇地詢問:「是說原來克維爾會彈鋼琴嗎?好厲害呢。」佩服地說著。 「現在啊,」克維爾輕笑:「喜歡它絕望的氣氛。」很適合我。 「會彈鋼琴不算什麼,只需要練習。」不斷的練習,從睜開眼還未看到清晨的太陽開始,直至深夜,直到十指破皮流血,在鋼琴上染上血跡。 黑衣服務生剛好送上了薑汁汽水,克勞德輕啜一口隨即放下,淺淺的皺眉。 「不介意的話可以喝喝看這個。」注意到對方的表情,大約是不喜歡薑汁汽水的口感,於是多要了一個玻璃杯,把粉紅香檳倒給對方半杯:「這個口味偏輕淡,應該可以喝比較多杯。」其實本來就是為了對方點的,這件事他沒說出口。 「好呀,謝謝。」克勞德伸手接下克維爾遞過去的酒,手肘收回來時卻撞到一旁的薑汁汽水,杯子應聲翻倒。 克維爾有些驚訝的向後退,但衣襬下擺還是被大半杯的薑汁汽水給染濕。他急忙拿了桌上的紙巾來擦拭,衣服下襬上卻染上了淺淺的褐色。 「對、對不起!」大部分的汽水都在克勞德衣服上,把他胸口以下全部打溼,但他卻拿了紙巾不先幫自己擦拭,反而是望著克維爾,看起來很著急的樣子。 「沒關係。」克維爾突然覺得慌張的對方相當可愛,微笑地擺擺手,而後像是想起什麼般突兀開口:「你的衣服也濕了,一起回去換一件?」算算時間一天的效果也差不多要消失了......要是變回來的時間在外面, 「啊啊……嗯,好的。」對方的語調聽起來很低落,頭低低的,看不見表情,手指扭絞著衣襬。 「走吧。」看著克勞德站在桌子一旁困窘的模樣,克維爾不知怎地覺得自己相當的開心,他站起身牽起對方的手,把對方的手指一根一根從衣襬上鬆開:「小事情,別太介意。」 轉念一想,或許讓對方有點事情做會好一點:「不然,這件衣服交給你清洗?」拉了拉身上的制服,過大的男性制服穿在現在的自己身上特別鬆垮,雖手一拉就差點滑出半個肩膀。 「好的!交給我吧!」對方露出笑容,欣喜的點頭,方才失落的模樣瞬間消失,看起來像是得到獎賞的小獸。 很可愛。他想。 「那麼......」克維爾拎起桌上沒喝完的酒,把衣服擰了一把,擦拭到不會滴水的程度就站起身來。 「去你房間?」他不太希望打擾到自己的室友們,所以雖然可能有點踰矩,還是偏頭問著克勞德。 大概也有部分原因是,他有點好奇對方的房間是什麼樣子。 「好哇!」對方輕聲回覆,臉上溫和的笑意不減。 點點頭,他跟上克勞德的腳步,任對方把自己往寢室領去。 路上似乎有人注意到兩人身上被潑濕的痕跡,輕聲地討論著。克維爾雖然聽的分明,卻不太在意。他沒想到的是,溼透的衣服貼在兩人的身上,看起來曲線分明。 不知道他住幾樓呢。克維爾想起自己位於3樓的房間,自己的兩位室友不知道什麼時候復原,應該不會太久吧。 電梯很快地就到了五樓,拐了兩個彎之後,克勞德在一扇門前站定,沒有猶豫,打開門直接邀請克維爾進去。 他點點頭,走進房間。 空蕩得幾乎不像是有人在居住的房間,床在房間左側,右側是圍繞著矮桌擺設的四張亞麻色沙發。書櫃緊貼門口左側牆壁,書架上沒放幾本書,幾本筆記本也隨意地擺置於上。其中一張沙發上不明所以的堆積著甜食,那是唯一有人的證明。 對著桌上的甜食偷偷彎起嘴角,克維爾把手上的酒同樣放在桌上。 「啊……。」注意到克維爾的眼神落在沙發上山積的零嘴,克勞德似乎是有些尷尬地輕呼出聲。 「浴、浴室是右側那間,可以去那裏換衣服,等等哦。」克勞德指指門口對面的兩扇門,接著匆匆走向位於角落的衣櫃,翻出一件乾淨的實驗室制服遞給自己。 「好的。」克維爾從對方手中接過衣服,正想走進浴室時,注意到對方身上的衣服比自己更濕,微微皺起眉頭。 「你看起來比我更需要浴室呢。」指著對方身上:「不趕快換下來會不好洗的吧。」 「啊啊,我沒關係的,你先吧。」克勞德淺淺彎起嘴角:「我在這裡換也可以……」 「那我就不客氣了,順便借你的浴室洗個熱水澡。」克維爾微笑,大約再過幾分鐘就到了一天的期限,可以順便洗個澡。 「好哦!」 克維爾走進浴室,大約在浴室中不到三分鐘,就順利的清醒著變回男性。 過程看起來有點獵奇,但幸好,總歸是變回來了。他總算放下了暗暗提起的心。 要是要一直以女性的身分過活的話,他大概會相當不適應。 快速的盥洗完畢,用著不習慣的洗髮露跟沐浴乳,他總覺得身上的味道似乎不太一樣。 跟克勞德一樣的味道......總覺得水似乎有點熱,他急忙轉涼。 渾身滴水,克維爾要出浴室前,發現浴室沒有毛巾,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浴室門開了一條縫,出聲低喚:「克勞德?」 出口是原本成熟的男性嗓音,探出浴室的頭剛好對上克勞德的眼睛。 「怎麼了嗎?……咦?變回來了?」克勞德坐在沙發上,不知道是不是在發呆,聽見他的呼喚於是回頭望著浴室。 「嗯變回來囉。」對著對方微笑:「我想問,有毛巾嗎?」還滴著水的髮梢濕漉漉的,有幾滴水珠濺到地板上。 「啊啊,有!等等哦!」克勞德慌張地從沙發上彈起,快步走向洗衣間,拿了條洗乾淨並曬乾了的白色毛巾,折回浴室門口。將毛巾覆蓋到克維爾的頭上,順手似地幫對方擦起了頭。 雖然是滿感謝對方的體貼,但是好像不應該是現在呢。 猶豫了一下,克維爾還是沒有阻止對方的動作。 門敞開的縫隙不大,只露出克維爾身體的一部分,但看的出來不著寸縷。 「……啊,抱、抱歉。」頭上的動作像是發現了不對一樣,突然停止了。 「沒關係。」克維爾笑,看著克勞德一臉困窘地致歉,把頭上的毛巾拿下來擦拭身體:「只是我身體還沒擦,先讓我擦乾穿衣服?」 克維爾看著對方困窘的樣子,音調溫柔實則打趣地問:「等我出來,再麻煩你幫我擦頭髮?」 「不、不是啦,一時順手就……。」看起來有些慌張地揮著手,似乎是意識到克維爾還沒穿上衣服,克勞德視線定定的盯著克維爾的臉龐,不敢偏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是很樂意幫你……。」聲音越來越小聲。 「好,那我期待著。」輕笑,克維爾輕輕把門關上,穿上克勞德準備的實驗服,布料的摩擦聲細小,不一會兒推開門走了出來。 因為衣服稍微窄了一些,所以克維爾並沒有繫上腰帶,胸前的扣子也沒有扣,就這樣敞開胸膛坐到沙發上,微微偏頭,視線望向克勞德。 黑色的短髮濕潤服貼的貼在克維爾的臉上,毛巾披在肩上接著水,和平常不同的髮型,讓他看起來很不一樣。 「衣服不扣起來嗎?怕會著涼喏。」語調軟軟地,克勞德輕聲詢問著。 「那個,有點緊所以......」畢竟比對方高了將近10公分,衣服扣起來會非常的崩所以才沒有扣。 克維爾有點不好意思,穿別人的衣服還講這種話好像是嫌棄對方一樣,但其實克勞德穿著衣服的時候看起來並不會瘦弱,反而是他相當欣賞的身材,單薄,但不至於一折就斷,令人憐惜。 「啊啊,原來是這樣。」聽起來是略有歉意的語氣,此時的對方已經轉到自己的前方,拉起了他脖子上的毛巾。 克維爾視線被毛巾擋住,雖然只能看到對方的手,對方大概也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他還是露出微笑:「那頭髮就麻煩你囉。」 「……嗯。」軟軟的應答聲。 毛巾被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手掌將毛巾向上帶著,十指在他頭上輕柔地探尋著,髮尾的水珠被一併按壓進毛巾紋理。 他閉起眼睛,感受對方溫柔的手指在自己頭上有節奏的按著。 很久沒有被這麼溫柔的對待了...... 隨著自己靜靜闔上眼,他感覺到克勞德的動作更加放輕了些。 過一會兒,大約是頭髮擦拭得差不多,吹風機的聲音響起。 感覺對方似乎有點安靜,克維爾隨口開啟了一個話題:「不過有點意外呢,你的身材比我想像的還要纖細。」 吹風機轟轟的聲響稍微掩蓋了自己的聲音,他閉著眼睛,不確定對方是否會聽到自己的聲音,於是隨意說著:「感覺是很好抱的體型,想摸摸看呢。」 語畢,克維爾才發現自己說的話有些超過分際,他從額際散落頭髮的間隙,偷偷打量著對方,心裡有些緊張。 看起來似乎是沒聽見的樣子,他看著克勞德依舊專注地幫自己吹著頭髮,右手掌著吹風機,另一隻手撥動著頭髮,確定熱風均勻地讓髮根烘乾。他有些放下心來,於是不再開口。 大約過了一刻鐘,吹風機喀嚓地被關掉。 克勞德微微俯下身,湊近自己的臉龐,認真地眼神直直的望著他:「剛剛說了什麼呢?什麼想抱抱?」 原來他聽到了嗎? 克維爾本來想含糊其辭的糊弄過去,但對上克勞德認真的眼睛,他遲疑了一下。 「我說,我覺得你好像很好抱,想試試看。」雖然可能有點唐突,他決定還是照實說出他的感覺。 克勞德的臉貼的離他有點近,他甚至可以聞到薑汁汽水的味道。 有點餓了。 克勞德盯著他一陣子,最後緩緩開口。 「來哇。」微微張開手,聲音很輕。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正常......那是自然的,擁抱是一般感情好的友人都會做的事情,他小的時候也會跟泰格有一樣的舉動。 看著克勞德的表現,克維爾這麼告訴自己。 這不過是很普通的行為,所以沒有必要大驚小怪,克勞德看起來也很冷靜的樣子,應該是他也認為這種舉動沒什麼吧,說不定,會向他提出這種要求的人,也不只我一個吧。 想著想著,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就覺得有點低落。 克維爾站起身來,高過克勞德半顆頭的身高相當輕易的就把對方整個人擁在懷裡。 屬於對方的氣味頓時將他包圍,是跟自己身上的洗髮精與沐浴露相同的味道,還有甜甜的薑汁汽水。柔軟的黑髮靠在他的肩際,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較平常快了1/4拍的心跳如擂鼓聲一般充斥在他血液中,嘈雜的讓他聽不見其他。 心跳的太快了......不會被聽到吧。 被擁在懷裡的對方似乎遲疑了一下,但隨即就是手溫柔的環上自己的腰,在脊椎骨的地方交錯,緊擁的力道跟自己無分軒輊。 把克勞德結結實實擁在懷裡帶來的滿足感強烈的不可思議。 克維爾把自己的臉貼在對方的頭髮上,細軟的髮絲讓他覺得有點癢,懷抱裡的人溫溫熱熱的,像是暖水袋一樣,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在升溫。 而被對方主動還住的腰,不知為何讓他有些開心。 「怎麼樣呢,女孩子軟軟的比較好抱吧?」玩笑的口吻從自己的肩膀處傳來,跟之前一樣軟軟滑滑的聲調,此時聽起來卻有點刺耳。 他不確定對方的話中有幾分認真,於是認真回答。 「很舒服。抱著你感覺很棒。」貼著克勞德的耳朵說著,自己的嗓音比平常聽起來還要更低啞一些。 像是曾經聽過的,低沉的,大提琴的旋律。 「你呢?你覺得女孩子比較好抱?」 身高的關係,克勞德的臉剛好埋在自己的肩上,於是聲音聽起來就悶悶地,只能聽到不清楚的回答:「我通常是這樣覺得啦。」 克勞德的話一說完,克維爾就感覺自己的腰部被雙臂收緊。 「是嗎?」他下意識地回答。 通常?是表示對方一直都比較喜歡抱女孩子?那現在自己腰部傳來的觸感又是什麼?為什麼反而抱緊了?喜歡女孩子,卻又沒有拒絕自己的擁抱,這是表示這擁抱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又或是自己可能是特別的? 兩種極端的推測幾乎把克維爾的腦袋弄混,只能下意識把對方緊抱在懷裡,像是囚禁一隻即將展翅的飛鳥,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可能用了過大的力道,急忙的把對方放開。 「抱歉,我失禮了。」 放開雙手後,懷抱裡失去對方溫度的感覺讓他悵然若失,他不確定自己在抱住對方時沸騰的近乎要失控的情感代表什麼涵意,只能戴上一貫的面具,試圖表現出與平常無二的態度。 而被他放開的克勞德,表情微妙,笑容勉強。 「不會啦,沒關係的。」聽起來像是虛假的話語。 覺得對方的表情好像有點異樣,克維爾壓下心裡騷動的,想再次把對方擁緊的衝動,拉著克勞德的手讓他在自己的旁邊坐下。 「你看起來不太對勁,不舒服嗎?」克維爾低聲的問著,握住克勞德的手不讓對方有鬆開的機會。 明明同樣身為男子,今天卻一直對對方做出有些親暱的舉動,克維爾對於這樣的自己有些困惑,但可以確認的是,他對於跟對方親近這一點絲毫沒有排斥感,反而是相當喜歡。 「差點忘了,你剛剛被潑到還沒有沖洗呢,要現在去嗎?」雖然他是這麼問著,但是緊緊握住的手沒有一絲一毫想放開的意思。 「嗯?可能有點?」他覺得克勞德溫和的笑著:「好哇,換我去洗,那這段時間你要不要先回房間換回自己的衣服呢?這樣你會比較舒服點?等等再來這裡一起吃點東西,喝你拿來的酒嗎?」微偏著頭,望向一開始對方帶來自己房間的酒稍作提議。 克維爾本來以為對方正下著逐客令,聽到後來才發現克勞德還是相當體貼的為他著想。 「聽起來不錯。」 用相當緩慢的速度把握著對方的手指一根一根鬆開,克勞德的皮膚大約是因為長年待在辦公室缺乏日曬的緣故,相當白皙,彷彿手指都要被吸住的觸感。克維爾站起身,發現自己幾乎依依不捨,不想離開這個充斥著對方氣息的地方。 他站起身,帶著不情願的步伐走向門外。 「不舒服的話,我再過來,會不會太打擾?」回頭,幾番猶豫著才將這個問題問出口,克維爾有時候幾乎要討厭這個包著禮節外皮的自己,他以為他已經把這樣的自己在兩年的時間內扔掉了,卻發現它如影隨形。 克勞德同樣站起身,送對方到門口,聽見對方禮貌的詢問後稍微歪著頭想了下。 「打擾的話,永遠都不會。」接著停頓了一下:「除非你不想來了。」萬分認真地說著。聽上去有些寂寞的聲音,接著彷彿要自己安心似地露出微笑。 「這麼說,我可以常常過來?」 「當然囉。」 克維爾彎起嘴角:「等我,很快回來。」 轉向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克維爾在轉過拐角,對方的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大步快走起來,幾乎要失去以往的風度。 克勞德的話聽起來像是個承諾。雖然以往的經歷一再告訴克維爾承諾並不可信,但是至少,他想,或許這個承諾他可以試著相信。 只花了不到10分鐘,換好衣服的克維爾再次回到克勞德的房門口,輕輕地敲門。 稍微等了一下子,當房門被打開的瞬間,克維爾的嗅覺比視覺先一步受到了衝擊。 洗髮精的香味就這樣從門內飄出,瀰漫了他的四周。 「抱歉久等了!」克勞德的笑容有些慌忙,頭上蓋著毛巾,髮梢還滲著水,眼睛泛紅。衣服像是急忙套上的一樣,領口半開著。 他看著克勞德紅紅的眼睛,看起來像是剛哭過一樣,衣裝不整,像是慌忙從浴室趕出來的樣子。 他往房內踏了一步,在身後把門闔上。他不希望對方的這個樣子被別人看到。 但靠得太近也有壞處。 他感覺克勞德在他觸手可及之處,他幾乎又想把雙手伸過去擁抱對方。接著,他的視線被從髮梢滴下的水珠吸引,水珠劃過克勞德的臉頰,在他的理智阻止之前,他的手已經先摸上了對方的臉頰,輕輕把水珠擦去。 溫熱的臉頰微微帶著濕氣,克維爾微微地低頭,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對方敞開的領口裡一覽無遺的風景,他連忙站直,感覺自己的耳根隱隱泛熱,悄悄退了一步。 「不會,你剛洗好澡?」問的是明擺著的事情,只是為了想掩飾剛剛自己的舉動。 像是想分散對方的注意力,克維爾舉起手上的袋子:「看你好像喜歡甜食,帶了點杯子蛋糕。」 「嗯,剛洗好。」稍稍遲疑了下才勾起嘴笑:「那就一起吃吧?」 「進來坐著吧。」邊擦拭著濕髮,克勞德邊帶頭走向沙發區。 潮濕的香氣瀰漫了整個房間,克維爾覺得自己有點暈陶陶的,像是喝了過多的酒。 對方的後頸被水漬染得濕漉漉的,白色的領子有點透明,他跟在克勞德的背後,稍微拉開了一小段距離後在沙發坐下。 要是靠得太近,又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想必對方也不會明說,但他不想給對方任何一點不好的印象。 「該輪到我了吧。」指著克勞德的頭髮,克維爾露出淺淺的微笑:「雖然不太熟練,但是吹乾還是可以的。」 他看著對方微微瞠大眼,似乎覺得有些驚奇,接著是大大的笑容。 「好哇。」同樣坐在沙發上將身子微微往前傾,把吹風機交了出來。 他的心跳瞬間出現了休止符。 克勞德燦爛的笑容,像是韋瓦地四季協奏曲的夏,激昂的撞進他的心裡。為了掩飾,他轉過頭在桌子上放下手中的蛋糕,在心裏默數了兩個小節,接著拿起了吹風機。 將風速調到2檔,微溫的風嗡嗡地傳出,他用左手拿起吹風機,不靈活的擺動著,右手在對方漆黑如夜的髮絲中慢慢穿梭著。 「要是會燙,跟我說。」他低聲地說。 雖然已經把風速調弱,但左手不太靈活可能會有些影響。 「有點燙。」半晌,輕聲地話語被攪雜進吹風機的嗡鳴裡。 克維爾聽覺相當敏銳,沒有錯過風聲當中細小的話語。「會燙?」稍微把吹風機舉遠一點,用右手手指在對方的髮根輕輕地按壓著,溫柔的摩娑著對方的頭皮。 「是哪邊會燙呢?」感覺手底下的溫度雖有些溫熱但不至於燙人,他有些困惑:「我再小心一點吧。」 再往前靠了一步,讓對方的額頭貼上自己的腹部,克維爾微微彎腰,吹著對方的後頸,順帶把衣領沾濕的部分吹乾。 「好囉。」過了一陣子,他關閉吹風機,轟鳴聲頓時消失,室內安靜的一點聲響都沒有。 「克維爾真是溫柔的人呢。」 對於對方的話語,克維爾搖頭,沒注意到仍然貼著自己的對方是看不見他的行為的。 「一點也不。」聲音略帶笑意。其實只是覺得這樣比較輕鬆,但是如果這樣能讓對方開心,也沒什麼不好。 沒有多做解釋,克維爾只是用空著的手慢慢摸著對方的頭髮,黑髮細軟的在他手指縫穿梭著,弄得他有些癢。 這樣看不見他的臉呢。克維爾心想。 「看起來都乾了。」輕聲地說著,其實只是想撫摸對方的頭髮,卻假裝是在確認。 在對方的身邊坐下,克維爾拿起酒,倒了兩杯。 「先吃點蛋糕再喝吧。」從自己的袋子裡拿出南瓜蛋糕。記得對方的酒量好像不太好,雖然他不介意照顧他,但是對這種事不拿手,還是盡量避免的好。 克勞德端起酒杯,擺出故作嚴肅的臉,煞有介事地舉杯說著:「這我知道,先墊胃。」然後恢復平常那樣溫和地笑。 「可是我好渴,可以先喝一口嗎?」要求說得有些靦腆。 克維爾失笑。 「當然可以。」對方的舉動可愛的像個孩子,多變的情緒豐沛的展現在那張臉上,他幾乎想伸手過去捏捏對方的臉頰。 端起香檳,甜美的香氣隨著每一個小小的氣泡輕輕的湧出,克維爾熟練的舉杯輕啜,微甜的口感滑順的滑下喉嚨。 他突然覺得有些失策。 如果再選烈一些的酒,他說不定就可以在半醉之下更加的坦誠,也說不定可以看到不一樣的對方。 從沒被其他人看過的模樣。 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克勞德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向房間裡的小冰箱,從裡面拿出甜點,將它們放在桌上,克維爾看了下,是小老鼠形狀的軟糖與眼球造型的大福。 「順便一起吃掉吧。」軟軟的聲音。 雖然並不是非常喜歡甜食,但是如果是對方準備的他想他會很樂意的吃下。 他看著杯子蛋糕被對方咬了一口,南瓜的甜香瞬間從蛋糕上散出,似乎聽到對方小聲地說了好吃。 困惑的打量著桌上的軟糖跟大福,奇特的造型和亮麗的顏色不知道為什麼總讓他有種危險的預感。咬牙,他拿起眼球大福輕輕咬了一口,頓時鬆了口氣。 幸好不是很甜,滑順的麻糬有彈性且不黏牙,又軟又有嚼勁。 「還不錯。」三兩口將大福吃完,克維爾轉頭望著克勞德,視線頓時像有黏性的麻糬一樣膠著在對方身上。 大約是因為去冰箱拿了趟東西,拉扯到衣服的緣故,原本在洗完澡後一直沒扣上的實驗服,從小開的領口到現在變為裸露了克勞德半個胸膛。他將手指往對方的胸口探去,將克勞德的衣領扣上。 「還說我,你也要小心著涼。」聲音低啞,希望對方沒有發現自己的舉動不太正常。 「謝啦,我沒注意到……。不過我一向很健康的。」似乎有些難為情地致謝,接著克勞德仰頭喝乾杯子裡的酒精。 「不太想。你看起來很瘦弱。」看起來很需要人照顧。 後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大約是存了點私心,他明明不想知道克勞德的以前是不是有人照顧,但思緒卻如決堤的洪水,克維爾突然無法遏止的,對於對方在來實驗室之前的生活起了極大興趣。 他為什麼會來這裡?他看起來並不像是那種走投無路的人。但卻來到這個地方。 這個鬼地方。克維爾心想。奇怪的藥物,冰冷的人型監視器,他們像是關在籠子裡的白老鼠。 克維爾想起上次對方的淚水。發紅的眼眶,紅通通的鼻尖,哽咽的語調。他是為了什麼而哭的呢? 會不會是因為......他的伴侶? 「咦?」似乎因為被說瘦弱而發出微弱地抗議聲。小聲喃喃地說自己只是不常上健身房,平常工作太忙之類的,迂迴地承認自己體態是沒有那麼結實,不甘不願的。 他輕笑,對方不甘不願承認的感覺,很有趣。 「對了,你喜歡甜食的話,推薦你幾家店?」以前出門的時候多少有去過一些女孩子喜歡的店面...... 克維爾這才突然想起,那些店大概自己不會再有機會進去了。 因為已經沒有會拖著他去那些地方的人了。 「克維爾原來對甜食很有研究嗎?」 「不算有研究,陪女伴的時候會去。」像是在試探著什麼,他輕輕地問著:「其實並沒有特別喜歡。」不知道在說甜食還是人。 「原來不喜歡甜食嗎?」克勞德微偏著頭若有所思地說著:「甜食我沒有很喜歡啦,不過有幾家店不錯,我們可以交換下情報?」 不喜歡甜食?克維爾看著一旁小山高的甜食,有些疑惑。不喜歡的話,那這些食物,是買給誰的? 過低的酒精濃度無法將心裡的焦慮壓下,克維爾只能拿起桌上的老鼠軟糖,放進嘴裡嚼著,近似橡皮的口感跟甜膩的味覺刺激著他,試圖以這樣的行為讓自己稍微分散一些注意力。 「不喜歡甜食,也知道幾家不錯的店?」檸檬糖般的口氣,想得知問題的答案。 把酒杯裡的酒一口飲盡,克維爾替自己跟對方再次斟滿。 「我的話,應該跟你差不多,也是陪人去吃的。」小聲地道謝後,拿起酒杯啜了一口,微微皺起眉頭,像是酒的味道太過苦澀。 克維爾抿起嘴唇。 「陪誰?」在他的理智還沒來得及阻止時,問題已經悄悄的溜出。無法控制地聽起來有些尖銳,像是質問。 為什麼......克維爾有些懊惱的遮住眼睛,他習以為常的面具竟然背叛了他,讓自己在那一瞬間幾乎是把內心最直接的反應給秀了出來。 他放下一飲而盡的酒杯,面前離他最近的是杯子蛋糕,克維爾像是逃避一般的將蛋糕剝成小塊,慢條斯理地吃著。 至少,他心想,嘴裡有食物的時候,在吞下去之前他會有多一點時間阻止自己。 「說陪人好像又很奇怪,通常是我買回家給她們……」突然想到要修正說法似地說著:「至於誰嘛,就前妻跟女兒囉。」輕描淡寫地說著。 克維爾沒有錯過對方一開始帶著淺淺懷念的語氣。 「原來你結過婚。」像是在喟嘆,他淡淡地說著。 也是正常的。雖然不確定對方的年齡,但從眼角淺淺的皺紋大約可以看出,對方跟自己一樣,都不再年輕了。既然是成年人了,又怎麼可能沒有對象。雖然已經是往事了。克維爾沒有錯過那個前提,是前妻,是曾經在一起過的人,已經是過去式。 心裡好像被什麼異樣的情緒脹滿,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隱隱的酸痛,像是軟刀子割著他的心臟。 不疼,但是無法忽視的不舒服。 想知道的問題像是香檳裡的氣泡一個接著一個冒上。在一起多久?分開多久?還想念她嗎? ......還愛她嗎? 他想,他不想再繼續追問了,就讓這個聚會到此結束好了。酒已經喝完,甜點也只剩不多,或許現在離開是最好的。繼續待下去或許他會再問出什麼不該問的,又或是他自己不想知道的。至於自己為什麼會對這些問題這麼在意,他刻意的不去思考。 但意外總是來的特別的突然。 克維爾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受控制,原先以為是後遺症又發作,他試圖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卻發現連完好的右手都不受控制。就這樣抱住了面前離自己最近的人。 「等等,我無意冒犯!」有些慌張地,克維爾解釋著:「雖然你應該不信,但是我的身體,我無法控制。」他緊緊地摟住克勞德,就像之前做的那樣。 「嗯,我相信哦。」對方的聲音溫柔,頭上被安撫似地溫柔摸著。 「我也感覺怪怪的。」頸窩一熱,微微刺癢的觸感靠了上來,大約是克勞德的頭髮,細細的黑髮短短的,弄得他的脖子癢癢的。 克維爾鬆了口氣,而接下來湧上心頭的就是些微的欣喜。 對方展現出來的信任與親近都讓他感到由衷的喜悅,雖說不知道什麼原因導致這樣的狀況,反正這裡是實驗室,他想,出現什麼奇怪的狀況也都是正常的。 能把對方裝在自己懷抱裡的感覺,美好的像是春天協奏曲。 他感覺到克勞德的手在自己頭上輕輕地觸摸著,微微的酥癢感非常溫柔。頸子間感覺到對方溫熱的吐息,他一瞬間有股衝動,想試著用手指,或是其他部位,感受一下那股溫暖。 他幾乎被自己升起的念頭嚇到,但心裡卻有股聲音告訴自己,對方大概不會發現,他可以試著做的再過分一點。 克維爾感覺自己的手指彈動了一下,他又可以控制自己了。 「哪裡怪怪的?不舒服?」猶豫著把對方放開了一些,但是大致上還是側坐著環抱對方的姿勢。 克維爾偏過頭,看著對方的臉,用手掌貼著對方的額頭。 「會冷?還是胃痛?不該喝酒的。」感覺並沒有發熱,克維爾嘗試把左手伸到對方的肚子上輕輕按壓,他知道這樣的舉動可能有點超過分際,但是既然現在有一個美好的理由,對方又不排斥的話他就想試著在做的多一些。 「……好像是心情上的,身體沒事。」聲音迷惘而含糊。 克維爾感覺自己放在對方腹部的手被輕輕攫住,與對方略小一號的手掌十指交扣地握著,接著擱在腹部上。 「那就好。」被對方握住的手暖洋洋的,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微微的加快,卻是舒適的,像是從四四拍變成三四拍,愉悅的節奏跳躍著。 「那我該怎麼做,你才會好一點?」連自己的話裡帶著淺淺的笑意:「來點大福?它不甜。」 對方輕輕搖晃腦袋拒絕大福,接著微偏著頭:「先暫時委屈你陪著我吧,這樣待著感覺就沒那麼難受了。」轉向對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 右手還著克勞德的腰,左手與他交扣著放在腹部,克維爾順勢將自己的頭靠上對方的肩膀。 高度剛好。他心想,是他喜歡的角度。 薄得幾乎透明的頸部肌膚剛好在他眼前,他在靠上的時候稍微移了一下角度,本來想讓自己更好靠著,嘴唇卻不經意的滑過對方。 「或者你需要的是睡眠?」克維爾突然想起來現在時間大約已經是深夜,他們從商店街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偏晚,或許他應該考慮停止叨擾對方的行為。 當他念頭一轉到離開,身體頓時又不聽使喚,這次倒是結結實實的吻上了對方的脖頸。 他聽見對方輕聲驚呼,接著手上的重量一沉,對方的重量靠著自己的手然後向後靠上沙發。 「一……呃,不,大概是零。」 不明白意思的話語從對方口中吐出,過於親暱的接觸讓他心神一蕩。他急忙回神,想掙脫卻發現身體文風不動,不受控制。嘴唇上溫熱的觸感讓他覺得身體裡好像有股熱流,不受控制的把他的理智攪成一團糨糊。 乾脆就這樣試著留下吻痕......他心想,隨即被有這樣念頭的自己嚇到。是太少跟人接觸,所以他已經渴望人的體溫到這種地步了嗎?他無聲苦笑著,攬住對方的腰際的手不自覺的用勁,想把對方緊緊埋進自己身體裡。 但這次意外的竟然成功控制了身體,他感覺到克勞德被他手臂壓著,整個人貼緊了他的胸口。現在兩人的坐姿其實不太適合擁抱,但他們卻用不自然的姿勢緊緊貼著,像是離水的魚,相濡以沫。 他大概發現身體不對勁的原因了。只要他一想著離開或是逃避,身體就會不受控制的再次黏上面前的人。像是個惡劣的玩笑,克勞德心想,大約是那些奇特的甜食導致,這個實驗室的食物就連商店買的都可能有奇怪的產物。 但他因此竊喜著。 雖然只接觸了短短幾次,但那些就已經足夠讓他明白,面前溫柔的像水一樣的人是多麼的可愛。如果面前的不是他,不是克勞德,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可以接受如此親暱的舉動。 但是,他心想,克勞德的舉動應該是被這奇怪效用的食物給影響的吧。如果沒有這些食物,他大約會和自己一直保持著友善的距離。 朋友之間的距離。 「其實,能陪著你是我的榮幸,我很開心。」克勞德之所以方才會想到委屈,大概是因為他的心裡對於自己這樣的舉動是不愉快的、是憋屈著的。畢竟誰會願意跟一個相同性別的人做出這樣的舉動,何況他們甚至連熟捻都談不上。 左手手指突然被抓住,克維爾低頭,看著克勞德像隻小獸撥弄著他的手。 他的左手的感官相對右手比較弱一點,應該是因為之前傷到神經,對於所有觸碰,他的左手就像是戴上白手套一樣鈍感。但這影響不了他對對方的動作感到愉快,軟軟的手指貼著他的皮膚滑動的感覺像是綢緞滑過他的皮膚。 溫柔的情緒在他心裏慢慢地膨脹著,幾乎快要滿溢。 「我大概發現不受控制的原因了。」克維爾貼著對方的頸子喃喃的說:「大概是如果想要離開,就會被強制更貼在一起。」 如果對方不喜歡的話,雖然遺憾,但他會試著想想看其他辦法解決。 「不確定的是,是對任何一個人,還是特定對象。委屈你了,如果你不舒服的話,或許我該請黑衣去找我的室友試試......」如果是任意一個對象的話,黏著室友大概會比較好一點? 雖然他根本就不想離開。 「我怎麼會委屈跟不舒服呢,我還擔心委屈你了,畢竟你這麼好……」克勞德聲音急切慌亂,但最後卻閉上嘴沉默,仰頭仰頭將杯中的酒一口氣喝盡。 擔心委屈我? 對方的話語像是小提琴的獨奏,在萬籟俱寂中獨唱高歌著,把琴弦上滑出的音色傳遞到他的腦海中,他準確地收到了每一個音,每一段情緒。 他抬起頭來看著克勞德的臉,將對方慌亂的表情盡數攬入眼底。 他其實一點都不好。逃避現實的膽小鬼、只會用酒精麻醉自己的懦夫、再也無法站起來,扶不上牆的爛泥。 但是。說不定這樣的自己,也會剩下一些可取之處吧。 低頭想看看對方的表情,卻注意到對方的視線停在自己的手臂上。 「嚇到了?」傷疤像是巨大的蜈蚣一樣在他手臂縱橫,扭曲醜陋的不堪入目。 那是當然。因為他在聽到醫生診斷之後就拒絕了所有的復健與手術,只有最低限度的縫補跟包紮,連傷疤的護理都被他扔到一邊,置若罔聞。 他以為自己會疼痛、會暴怒。被注視著自己最慘烈的傷口,心上永遠沒有收口的過去,他一直以來逃避面對的痕跡,卻發現那些情緒離現在的自己很遠很遠,像是兩首曲子中間的換場休息時間。 「抱歉,失禮了。」低落的聲音,輕聲地道歉。 「沒有嚇到,大家或多或少都帶著各自的傷疤……。還痛嗎?」最後的語氣萬分憐惜。 搖搖頭,他並不覺得對方失禮,因為會注意到是自然的,雖然他不想面對,但他也從來不去遮掩。 像是傷口反而成了他的護身符,讓他可以放縱自己墮落。 而傷口還會不會痛,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經過兩年的時間,再大的傷口都早已癒合結痂,但是幻覺般的疼痛卻常常如影隨形,糾纏他每一個夢境。 「大概不痛。」他只能給出模糊的回答,因為他不打算說謊。 至少在現在,在此刻,在這個人的面前,他不想說謊。 大約是在安撫自己,他感覺克勞德的手將自己的頭髮揉的微亂,不太在意,相反的倒是有點開心,於是學著對方的動作。 克勞德的頭髮短短的,摸上去有些刺癢,聽說頭髮軟的人脾氣壞,那麼他大概是個特例。柔軟的頭髮;柔軟的個性;柔軟的身體。抱著對方睡,說不定會有個好夢。 「那如果不麻煩,」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著:「我能留下來過夜嗎?」今晚的他像是已經喝醉一樣,理智和成熟都一邊去吧,他只想說出真心的實話。 「我現在的狀況,大概回不去。你不排斥的話,我能在沙發借宿嗎?」 酒香甜美的氣息從對方的唇上傳出,像是禁斷症狀一樣,他感到暈眩,情不自禁的想攫取香氣的來源。大約是不夠醉,今晚的酒精濃度太低才讓他想東想西,他將那些繁雜的思緒甩到潛意識最深處。 「沒問題的喏,不過沙發還是給我睡吧,怎麼好意思讓你睡沙發。」 「那怎麼可以。」他看著對方淺淺彎起嘴角,於是愉快的溢出笑聲,低低的說著:「這樣太失禮了。」 或許,一起睡會是個不錯的主意。抱著對方一整晚的感覺一定很好。他覺得胸口暖洋洋的,像是一口烈酒停在那裏,柔順的提供著溫熱。但說出來太失禮了。他心想,或許可以期待奇妙的小點心再次發揮效用,讓對方主動靠過來擁抱他。 這麼想著,他忍不住就有些期待。 而後,他聽見甜美的邀請。 「讓你睡沙發是我失禮,讓我睡沙發是你失禮,那麼就一起睡床吧。」 他低頭,恰巧與對方的藍眼對視,卻被迴避了目光。 「你不嫌擠的話。」低低的聲音,逃避著自己的視線。。 對方的藍眼讓他想到了澄澈透明的海洋,在陽光下瀲灩的閃著光芒。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投身大海。 「會擠的話,就只能抱緊一點,避免掉下去了。」認真地說出玩笑般的話語,克維爾也不確定自己剛剛的話語究竟藏了幾分真心。 「不、不然你睡內側,這樣就不怕掉下去了。」似是認真地提議。 「不怕,我睡覺不會動。」補了一句 :「你不亂動就沒事。」如果對方摔下去,自己反而會比較擔心。 「啊……我可能、會亂動。」遲疑地回覆著:「……也可能會突然怪叫。」懺悔似地垂下頭,像是認真告解自己的罪孽一樣。 「……還是我去睡沙發?」 搖頭,他怎麼可能就這樣放任對方睡沙發。 「亂動抱緊點就沒事。」克維爾回答:「如果叫了......」他剛剛腦中閃過的是不太適合說出來的回答。大概是今晚的氣氛真的太好,他想,他有些得寸進尺了。 「......我就起來陪你聊天吧。」這是個安全的回答,希望對方沒有發現他剛剛遲疑的不自然。 「哈哈,你人真好。」被對方的抱緊處理言論逗笑了。 「可是吵你起來聊天總覺得不太好呢,這樣你不能好好睡覺。」神情還是有些不安。 「本來就淺眠,所以不要緊。」寬慰著對方,這是實情,被噩夢追逐的證據在他的眼窩下清晰可見。而且相比起來,與其回到可能再次崩裂的夢境,還不如在現實世界親手接觸著對方的溫度。 「不過,搞不好跟你一起睡就不會做惡夢了呢。」喃喃地講著,勾起嘴角,唇邊盈滿笑意。 「說不定。」克維爾笑了:「如果是這樣,那我一定多來打擾。」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個美好的提案。 「好哇,就拜託你當我的捕夢網。」開心得微微笑彎了眼:「那就準備睡覺吧?」 「嗯。」想放開手讓對方站起身,但惡作劇般的甜食特效又捲土重來。 他無奈卻愉快的彎起嘴角,一不做二不休的把對方整個人抱了起來,並站起身。 「啊、呃,放我下來。」感覺到自己的衣服被手指緊張地絞著,大約是出於緊張。 「分不開。床在……?」抱著對方過去大概可以節省很多功夫,而且對方的體重出乎意料的輕,他幾乎是不費什麼力氣就可以把對方抱起。 「……我很重的。」他聽見對方地小聲說著,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奈,低頭看過去嘴唇高翹像是噘著嘴,手指指向沙發附近,貼著牆壁擺設的床。 短短幾步的距離,他走到床邊直接把人放下,讓對方坐在床上。 「對我來說很輕。」只要不是抱著跑馬拉松大概都沒問題。他心想,如果背著的話說不定辦的到。 「我還希望你再重一點。」感覺比較健康。 「我倒也是希望自己壯些。」無謂地哀嘆,語氣裡盡是懊惱。 「開玩笑的,你這樣剛好。」發現對方似乎對自己的言論相當在意,於是改口說道。 但他也沒有說謊就是了,他確實覺得對方瘦了些,但是卻相當好抱,可以把對方整個人包在自己的懷裡。 「不不,別安慰我,我知道自己不夠好。」 「我不太會安慰人。」大概是自己說得太過分了,克維爾心想,雖然不知道要怎麼說才能讓對方相信,不過不管什麼樣體型的克勞德,他大概都會覺得很不錯。 克維爾蹲下來解開了自己的皮鞋後,靠著床邊猶豫了一陣子,單人床比他想像的還要狹小,大概真的要全身緊密的貼在一起,不留一點空隙。 像是纏綿。 「你睡裡面嗎?」克勞德疑惑的打量著床的大小,似是擔心。 「不用,外面就可以。」坐上對方的床,看著對方遲遲不躺下:「還不睏?」 「睏喏。」踢掉室內拖,爬進床的內側貼著牆壁躺下。 背對對方躺下,背脊傳來微微的溫熱感。 室內的溫度很剛好,是能夠安然睡去的微涼。 「晚安。」對著對方說。 ※ I want that red velvet.I want that sugar sweet. Make it alright.Need a little sweetness in my life. ※ 店鋪門口,如他所料的,人潮已經散去。 五顏六色的糖果紙散落在地上,踩上去發出短促而酥脆的聲響,像是塑膠的樹葉被踩碎,或是某種他叫不出名字的餅乾被咬碎的音調。 有黑衣正在清掃著門口,克維爾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們後走了進去,看著離櫃台最近,被加強標示的糖果。 七種糖果在透明的格子中,在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微微的光暈。 金甘糖、麥芽糖、水果棒棒糖、棉花糖、牛奶糖、汽水糖、小米巧克力。 他拿起了金甘糖與水果棒棒糖。 金甘糖有著鮮豔的色彩,薄薄的糖粉裹著水果滋味的硬糖,像是小小的彩球,被塑膠的包裝套住;水果棒棒糖則對應水果有著不同的外形,透明的糖紙沿著外形包裹,看起來精緻的像是假物。 就外形來說,是最漂亮的兩種糖果。他對糖果興趣不高,索性用造型做挑選。 他走到櫃檯,紀錄了兩樣糖果之後,還沒離開店門就把金甘糖的糖紙拆開放進嘴裡。 「好甜......」雪白的糖粉放到味蕾上的刺激是甜膩的,雖不厚重,但是糖粒的觸感讓舌頭微微發麻。 雖說不難吃,但已經習慣酒的醇香的味覺,讓他還是想把舌頭上的觸感沖掉。他平常拿酒的店面離這裡不遠,是在往一樓的樓梯口旁一間靠牆的小店舖,於是他走了過去。 擔心舌頭上的味覺會破壞酒的香氣,他乾脆挑了一隻適合甜點的貴腐甜白酒Kessler Zink Ortega Trockenbeerenauslese,來自他家鄉德國的酒,深金黃色澤的酒液帶著美麗剔透的光澤。 他向店家借了工具,開瓶後立刻聞到了豐富的蜂蜜、黑糖香氣及桃子、莓類等紅色水果芳香,店員順手遞給他一個玻璃杯,他本來不是想拒絕,卻鬼使神差的接下了。 大約是,這酒太適合像是甜點一樣小口慢慢品嘗。 金甘糖已經融化,剩下嘴裡的糖粉,帶著人工的化學香氣。想找個地方慢慢的喝酒,於是他順著樓梯向下走到了一樓的大廳,平常習慣坐的沙發區今天意外的坐滿了人,喧嘩聲頂天。他乾脆找了個遠遠的牆角坐下,悠哉的將酒倒進了玻璃杯當中。 深金色的酒液隨著他的動作搖擺,金色的波浪拍打透明的礁岸,濺起細密的水花,他輕啜一口,入口後濃厚的酒液帶著勻稱的微酸與圓潤的花香味,濃稠綿密像是檸檬起司蛋糕,入喉後留下濃郁的甜度及優雅迷人的水果酸甜芳香。 雖然甜,但是是很棒的口感。克維爾瞇起眼睛,順手拆開了水果棒棒糖。 既然是甜點酒,那麼棒棒糖也是可以的吧。他想著,於是一口把軟糖咬下。 檸檬的棒棒糖,酸味很淡,有著青澀的檸檬皮氣味,仔細注意還可以看到斷面的地方有著綠色的細碎點綴,大約是真的檸檬皮。他想。 幾口就解決了軟糖,克維爾有些猶豫的打量著自己的身體。 沒有任何變化。 大約是,又是殘次品吧,他微微笑了起來,自己真是好運,連續拿到的都是失敗品嗎。 就跟自己一樣,失敗品。 眼前突然一黑,他的意識瞬間斷線。 下一次醒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卻發現摸到了一大把頭髮。 「......什麼?」是略帶尖銳的女孩嗓音。 金色的長髮在他的手上,拉扯時頭皮傳來微微的疼痛,大約真的是他的頭髮沒錯。 兩隻手看起來也跟往常不太一樣,纖細,帶著女性的體態。 「不會吧。」他本來想去廁所看看自己的樣子,卻被內心那個最糟的可能給勸阻,要是被當成變態趕出來感覺更麻煩,於是拉開自己原本合身,現在卻鬆垮的領口。 「真的有......」一瞬間不知道該哭該笑,克維爾只好抓抓頭,不小心又把頭髮弄得微亂,只好把它再次撥好,讓它回到應有的樣子。 拿起酒瓶,他對著光看著自己的臉。那張臉,非常像他曾經在照片裡看過,年輕的母親的模樣。金髮,立體的五官,下唇豐厚而上唇單薄,肌膚白皙,甚至可以看到底下的血管。另外,還是帶著黑眼圈,他自己的黑眼圈。 「真是......」他站起身,褲子卻理所當然地滑了下來。 看了一下衣襬的長度,可以遮住大腿的一半以上,他索性朝著黑衣招手,請他把自己的褲子跟鞋子收好,另外換了一雙大小適中的鞋。 黑衣很快地就帶著鞋回來,是一雙短馬靴,精工製作,如果是女孩大約會非常喜歡,他直接套上,大小適中,柔軟的鞋底踩起來帶著像是天鵝絨的觸感,他順口問了黑衣現在自己狀態的持續時間,卻意外得到了準確的答案。 「一天?算了。」他有些自暴自棄的再次拿起酒,反正,一天就會消失的話,那也沒什麼關係了。 |
【Illegal Experiments 】
文字儲存點 活動期間: 2015/10/7-2015/1/31 角色名稱: 克維爾‧馮‧韋柏 Klavier von Weber 活動地點: www.plurk.com/klavier_1121 官方網站: illegal-experiments.weebly.com 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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