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交往三年,紙跟九重仍時不時就會吵架,吵架的內容千奇百怪,多半都是由於兩人生活環境與習慣的巨大落差,鬧出了不少笑話也引發不少爭執。 這一次的起因也是因為九重聞了店裡的女生,雖然他事後有解釋那是因為他覺得那女生好像是他以前見過的人的轉世,只是想聞聞看確認一下,但紙還是非常吃醋,連帶與九重進行了一場久違的大吵 冷戰了五天,期間九重雖然一直想要跟紙攀談,但紙一句話都不願意對他說。雖然紙知道這只是自己小題大作,但他一想到九重可能會被別人吸引,離開他,丟下他一個人,過去習以為常的自卑感就讓他害怕。 直到第五天晚上,紙從書店回家後,消失了兩個小時的九重跪在他面前,拿了一個項圈給他。原本坐在沙發上休息看書的他看著跪在地毯上的九重,還有放在自己腳上的深紫色項圈,一時間搞不懂九重的邏輯。 「你做什麼?」紙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拴住我吧。」九重神色認真,化為人類後已轉為暗褐色的眼睛不像原本鮮紅,但依舊攝人,「別再害怕了。」 「……你在說什麼傻話,你現在是人,怎麼能帶項圈在身上。」 「我一直在想,明明我已經對你說過好幾次,我屬於你,為什麼你還是一直害怕我離開。」九重看紙表情不豫,連忙解釋,「這幾天我去研究了人類的習俗,發現不管哪個人種的人類,都會用類似環的東西,套住屬於自己的人。有的國家是套在手指上,也有套在脖子上跟手上的。我想是不是因為少了這個,所以你才一直害怕。」 你也知道一般人是送戒指或是手環的,怎麼到你這裡就變成送項圈了。 「我才沒有害怕你離開,你想走就走,我不會攔著你。」紙轉過頭,不想看九重。 「你又說這種話了,真不誠實。」九重笑了笑,「我離不開你,也不想離開你,所以我是不會走的。」 放在膝蓋上的項圈有著明顯的重量感,做工也相當精細,紙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撫摸皮革的紋路,感受冰涼的觸感在指尖滑過。 不得不說,對紙來說,九重的提議有些吸引人。在九重身上放上一個明顯的標的物,象徵著這已經是他的所有物,說不定就可以避免那些來書局,但是注意力都在九重身上,根本不是來買書的女孩子。 但這果然還是太反常識了。 紙笑了笑,九重花心思像這樣討好他已經讓他很滿足了,怎麼能要求更多,反正他也已經不生氣了,九重就是個笨蛋。 「不跟你吵架了,這個你收起來吧。」 九重反倒一臉不解:「為什麼不用?這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 「哪裡不容易?家裡附近不就有寵物店嗎?」 「這是我請離衣做的。」 這個名稱提醒了紙一些事情。 離衣是九重的大姊,千年甲斐犬妖,他們在祭典上曾有過一面之緣,是個煙視媚行,手段千奇百怪的女子,不,女妖。 她經手的東西,怎麼聽都不像只會是個普通而實用的物品。 「所以這不是普通的項圈?」 「普通的?你是說放在店裡賣的那種牽狗用的?」九重皺起鼻子,「我又不是狗,為什麼要戴那種東西?」 紙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吐槽九重完美的邏輯。 都知道項圈是牽狗用的,那為什麼最後居然是讓離衣做這個造型? 他只好把話題繼續放回項圈上,「那這個項圈……有什麼用?」他就問問,他沒有真的想用。 「你幫我戴上的話,就只有你能幫我解開,其他人包括我都拆不掉。」九重先解釋了自己覺得最重要的功能。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倒是滿安全無害的…… 「另外戴上後我就無法離開你超過五公尺遠,一超過項圈就會開始勒緊。」 果然不能想得太美,妖怪出品的東西就沒幾個正常的。 「即使是我這邊主動離開你五公尺遠?」 「當然呀!」九重正色,「說是不能離開你的,就算你離開我也得追上去。」 雖然已經確定這是個完全無用的東西,但紙還是姑且好奇地問了最後一句:「會勒多緊?」 「我的話,應該頂多口吐白沫窒息吧?不會死的。」九重信誓旦旦地道:「我的肉體強度還是比人類強韌多了,脖子不會斷的。」 「……晚點跟垃圾一起拿去丟了吧。」 戴上之後就連讓九重一個人顧店,他出門買晚餐食材都不行了,這什麼破爛垃圾項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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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我老是覺得你好像在透過我看著誰。 我看著的是你。 我知道不是。對我來說不是。 他們都是你。 但他們都過去了,現在在這裡的是我。 我知道。 我怎麼知道你愛的是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或是未來的我? 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一看到你,就知道只能是你。 如果我死了的話,你還會去找未來的我嗎? 不會。不再會了。我會陪著你一起。 ††† 溫泉的水氣裊裊。 望著倒映著藍天的乳白色溫泉水面,紙輕輕嘆了口氣。昨晚他們待在祭典直到深夜,始終沒有找到其他適合消除花瓣的攤位。雖然許多看上去充滿樂趣,顧攤的妖怪也親切熱情,但危險的氣味仍然飄散在祭典的紅燈籠之間,在歡笑與嬉戲當中張牙舞爪。九重嘗試了幾次,拿回一盒章魚燒與附贈的紅豆湯,還有一顆粉色章魚觸手紋路的紫水球,但紙的花瓣仍維持在五瓣,沒有改變。他摸著自己的後頸,花瓣就在那處,仍散發著五點灼熱感。 今天至少要消除一瓣,不,或許兩瓣更好? 他將溫泉水潑上臉頰,讓溫熱的池水順著額前髮絲滴落。雖然沒有任何生理機能,也不會流汗,但昨天一早在發現旅館裡居然有大浴場,還貼心地在祭典期間將妖怪與人類的泡湯時段分開後,他就決定要找個機會來泡。趁著今早九重有事出了趟門還沒回來,他便趁此機會打算好好享受。 直到少於日曬的蒼白肌膚透出粉嫩而健康的紅,紙才站起身,用著原本包住頭髮的毛巾拭乾身上水跡,遮住下身走向更衣室。在經過鏡子時,紙突然驚覺臉上的黑氣突然消散了。 厄運突然消失了? 還沒來得及深思,紙便聽到更衣室的拉門被拉開的聲響,他只來得及轉身。 「喔!超幸運!這裡居然有個人類欸!」巨大鳥類振翅的聲響與過於輕浮的嗓音同時從更衣室的門口傳來,寒意從紙踩在大理石地面的腳底升起,讓他頭皮發麻。 面具! 泡湯前他當然將面具拿了下來,跟要換洗的衣服一起放在置物櫃裡,在他的左後方,但他現在連頭都不敢動。 「人類,如果你現在乖乖走過來的話,說不定我會讓你死得輕鬆一點喔!你喜歡被怎麼料理?烤著吃?蒸著吃?煮著吃?」充滿惡意的音調有如附骨之蛆讓人有種甜膩的噁心感,在那瞬間紙腦中閃過各種計策,卻沒有任何一種讓他有把握能拿到面具。 「你不過來的話,我就主動過去囉!」 怎麼瓣? 如果會被妖怪吃掉,他寧可自殺。 但在那之前,至少也要咬下對方一塊肉。紙咬牙,眼睛在四周搜索,試圖找到足以一博的武器時,冷冽的女聲像是破空的雷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依照離人館的規定,現在是人類使用大浴場的時間,你違反了規則。」女聲在更衣室門外響起,緊接著是一聲慘叫與重物落地的聲響,幾根棕色的羽毛飄到了紙的腳邊。 「我有遵守你的規則!」扭曲的音色與剛剛吐露出噁心話語的聲調如出一轍,但現在那把嗓子卻像是敗家之犬般哀鳴著。 「你沒有。」 「我沒踏進去!我是在等他自己出來!這不算違反你的規則吧!」 「算。」 「憑什麼!」 「規則是我定的。我就是規則。」女聲道。 劈斬空氣的破空聲響起,紙拉門在下一秒被關上,拖著重物的腳步聲慢慢走遠,只有如泉水般清澈的嗓音傳來,「等等穿好衣服後來櫃台,有事找你。」 直到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了,紙僵硬著身體慢慢轉頭,身後空無一人,唯有鮮血綻出一地的花,在地面形成艷紅的弧形王冠,最尖端的一滴落在紙的腳後跟,一隻擁有棕色羽毛的指爪被留在地上,斷口處仍冒著鮮血。 紙強撐著腳步拿起面具跟換洗衣物,這才軟倒身體跪在地上。若不是祭典當中不染髒汙,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感覺像是從高樓墜落,卻在墜地前一秒靜止,他幾乎都能感覺到死神的鐮刀已經橫在他的頸間。 雖然沒有通報姓名,但紙心裡有如明鏡般知曉了女聲的名。 那就是離人館的老闆。 那就是離衣。 ††† 還沒走到櫃台,遠遠地紙就聽見九重憤怒的吼聲。 「你不是說這裡絕對安全的嗎!」 「他沒事。」 「這也能算沒事嗎?那傢伙就差沒吃了他!」 「實際上他的確沒事,『規則』保護了他。」離衣近乎無情的話語隨後響起。 離衣說得沒錯,他確實已經被規則保護,否則在妖怪看到他的瞬間,沒戴面具的他就已經成為餌食。冷靜下來後紙想清楚了方才的狀況,實際上以剛剛的情形來說,就算轉頭被妖怪看到臉也沒事,因為那裡仍在離衣的『保護』之中,但如果他聽信妖怪狡猾的言語,走出更衣室,那才真正是萬劫不復。理智上雖然明白,心臟仍然緊縮。 「但……」 「他既然來了祭典,就應當有覺悟。」 離衣話音稍落的片刻,紙走過轉角,九重立刻聽見他,一個箭步便衝到他的身邊,將他緊緊抱住。 「紙!」 被熟悉氣味包圍的瞬間,紙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紅色狩衣上柔軟精的氣味,跟家裡一模一樣,他想起家裡的書櫃,嶄新的紙漿被撫摸、被翻閱、被贈送、被愛惜後,有了歸屬者的氣味,經過時間淬煉後,釀成獨一無二的色澤;陽光從窗邊落到雪白的枕頭上,燙出一塊明黃色的領域,澄澈透明卻溫暖無比。反倒是他現在,身上滿是溫泉的氣味、旅館的氣味、祭典的氣味、恐懼的氣味。 明明只過了兩天,回想起來,日常卻宛若隔世。他忍不住回抱九重,把畏懼都託付給他在這世界唯一可以信任的對象。 九重被擔心衝昏腦袋,直到感覺懷裡纖細人影的顫抖,才發現自己居然在不經思考與允許的情況下就抱住了紙。他手足無措,想放開又發覺一雙手正環在他腰間,力道微弱,像是蝴蝶輕落在花瓣上,一掙即開。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九重想。這是他第一次能用雙手抱住紙,他從沒有想過能有這個機會。他近乎貪戀地將埋進了紙的頸側,用鼻尖蹭著柔軟的肌膚,垂落的紫色髮絲散發著柔軟花香,帶著些微的濕氣,脆弱又纖細,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把紙容納在自己的懷裡,再也不放開。 頸邊的輕觸讓紙終於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有些羞赧地推了推九重,原本緊緊鎖住他,牢靠到近乎疼痛的懷抱,卻在那瞬間便離開了,剎那間紙甚至自內心升起一股悵然若失。 鬆開環住紙的雙手,雖然離衣告訴他那鳥妖沒有得逞,但九重還是有些擔心地問著紙:「紙,你沒事吧!」 「我沒事。」紙撫平身上浴衣的皺折,對著斜倚在櫃台變,抽著菸管,一臉厭倦的白髮女子鞠躬道謝,「離衣小姐,非常謝謝您救了我。」 雖然方才只聞聲不見影,但女子的面容有著與聲音相符的冷冽氣質。雪白的長髮被金色的髮簪盤成圓圈,固定在左側,額際垂下的髮絲遮住左半臉,右側上半部則用三道辮子將髮絲固定,其餘披散在肩膀上,與鬱藍色的和服相得益彰。 「這只是小事。」離衣面色不動,「讓你被吃掉會造成我的麻煩。」 「您幫助了我是不爭的事實。」紙將腰彎到九十度,「即使對您只是舉手之勞,於我來說卻是性命相關,真的非常感謝您的幫忙。」 「行了,道謝不過虛禮,若真感激,不如幫我做點事情。」 「只要不傷害其他人,您要我做什麼事情我都願意。」紙直起身體,望著離衣的雙眼充滿堅定。 離衣對著紙噴了口菸,「回報救命之恩還有前提?」 菸草燃燒的氣味苦澀,後味卻有著甘與冷香,紙不討厭那個味道。他笑了笑,「原則與恩惠不能用同一個天秤衡量。」 打量紙片刻,離衣撐起身體,淡淡扯了下嘴角,「還行,至少有救你的價值。」 「謝謝讚美。」 「我本來對這種打獵沒什麼興趣,要不是為了賭約,我才懶得來。」 賭約? 沒讓紙繼續思考,離衣開口要求:「但既然都來了,就不能做賠錢生意,做為你性命的回報,至少招攬十個客人,沒問題吧。」 「我會竭盡所能。」紙認真答應。 ††† 離衣的要求倒是比想像中容易完成。 紙並沒有為了報恩便急匆匆地外出招攬生意,而是把離人館上上下下整間走了一遍,將館內的房間依照內裝分成四種類型,不能納入的房間直接忽略不計,並清楚標上了金額與價錢。離人館的住宿價並不過份高昂,只是規則不夠明確,會依照性別、年紀、長相與種族採取不同收費,但人類倒是統一收現金,紙索性直接做了個表格方便查找。 做好離人館的傳單後,紙與九重帶著兩疊傳單,鎖定戴面具的人類,將旅館的介紹以避難處的方式提供給充滿恐懼的迷途羔羊,給他們一個能夠安心休息的容身之處。 已經是第三天,被意外捲入祭典的人,雖然肉體不會疲倦,但精神上的緊繃已經持續了四十八小時以上,差不多到了極限,一聽到同為人類的紙提供的避難所,即使半信半疑,也幾乎都願意去嘗試看看。而注意到傳單的妖怪也不少,但跟著進了旅館,試圖對人類出手的妖怪,都被離衣跟她手下兩個負責打掃的小姑娘處理掉——那隻更衣室裡被遺忘的手,也在紙穿衣服時,被她們拿著掃把跟抹布打包走了——被揍的半死的妖怪在離人館門口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妖怪山,反倒打出令人信任的口碑。 不到傍晚,旅館櫃檯的鑰匙便被索取一空,達成了遠遠高於預計的成果。 「你還真有天賦啊。」離衣翻了翻剩下的傳單,在看到介紹文字後挑了眉,臉上終於出現冷漠與厭煩以外的表情。 「是要謝謝您,能接受我的私心,以這種方式庇護人類。」在書店替喜歡的書寫推薦海報的技能,沒想到居然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了,紙用手指捲著頭髮,在被稱讚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我沒那個意思,對我而言,只要遵守規矩的,都是顧客。」 「是的,我明白。」 離衣翻了翻入住名冊,揮手把紙趕走,「你可以走了。」 「這樣就足夠了?」紙感覺自己還沒幫上什麼忙,連忙追問:「沒有其他事可以幫忙了嗎?我還能再找到其他客人,或是如果有需要打掃或整理……」 「不需要,那些事本來就有菖蒲跟桔梗做,而且也住不下了。 」 「但是……」 「你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該做吧。」 紙還想說些什麼,但離衣只是用細弱到幾不可聞的音量說了一句,下一秒他便發現自己已經置身祭典之中,身邊傳來啪噠一聲,九重仰天倒地,像是坐著的椅子突然消失一時反應不及。紙瞬間就想到曾經看過的網路影片,四腳朝天吐舌裝死的黑白色哈士奇,他立刻忍俊不禁,撇過頭摀住臉小聲笑了起來。 「可惡,離衣那傢伙!」九重咒罵,紙忍不住又笑,一面伸手把九重從地上拉起。九重拉住紙的手,沒借力而是自己爬了起來,一面拍著頭上身上的土,滿臉憤怒,「她一定又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這也是她的一番心意,我們就好好逛祭典吧!」紙擦拭眼角笑出的淚花,幫著九重拍掉衣袖上沾的土。幸好這裡的天氣一直都是乾燥的晴天,乾燥的土壤彈一彈就都落在地面了。 九重歎了口氣,跟著勾起嘴角笑了,「你看起來總算是好多了。」 「是嗎。」紙摸著自己的臉,他以為自己看起來應該已經釋懷,沒想到還是被九重察覺。那種從內心泛上的恐怖感,令人久久難以忘懷,被視作獵物供人追捕獵殺,讓獵人從中能享受殺戮的快感與血腥的盛宴,這種令人作嘔的體驗,甚至有些熟悉。 「從早上那件事之後,你看起來一直都很緊張的樣子。」九重低下頭,臉上是愧疚與後悔,「對不起,沒在你身邊。」 「不是你的錯。」紙真的是這麼想的,「那是個意外,意外這種事是無法避免的。」 「不是意外,如果不是你來了這裡……」九重臉色蒼白,「我就不該答應讓你來的。」 紙感覺自己彷彿聽見了什麼。 他輕聲問:「九重,我到底為什麼會誤闖進這個祭典呢。」 「不是誤闖。紙,是你自己要求要來參加祭典的。」 ††† 之後不管紙怎麼問,九重都不肯再說出其他跟他的記憶有關的資訊,紙只能放棄提問,依照自己昨天的想法,開始尋找可能有用的攤位。 有用的攤位雖然難以尋覓,花瓣倒是消失的異常輕易。 紙晃著自己手上會說話的綠色水球, 雖然乍看之下有點噁心, 只有一張嘴巴,但其實就跟錄音娃娃一樣,除了重複別人的話之外,不會做其他事情,也沒有危險性。紙戳了戳那張嘴,沒敢伸進去試試,那張嘴蠕動了下,又說了一次剛剛紙用來測試的話:『貓咪的小貓的小貓咪。』 「不是貓。是狗。」紙小聲說。傻呼呼地,連說謊都不會,怎麼會是貓呢? 「什麼貓跟狗?」九重拿了兩串烤肉回來,一串顏色正常,一串則灑滿辣粉,他將近乎通紅的那串遞給紙,「吃吃看,應該可以消花瓣。」 「沒什麼喔。」 紙慢了一秒才伸手接過,慢條斯理吃完整串包含玉米、洋蔥與牛肉的烤串,唇色被辣得嫣紅,他舔了舔沾在嘴角的粉,舌尖上的灼燒感成了食物最好的調味料。在最後一口食物下肚的瞬間,一片櫻花就這麼被消除了。 消失的瞬間,紙還有些不可置信,回過神後摸著自己的後頸向九重確認:「沒了?」 「沒了,剩四片。」九重肯定,用手指輕輕碰了下消失的花瓣原本的位置,那是排成圓的最上方那瓣「原本在這裡。」 「真的消失了啊。」 在完全沒預料到下事情就這麼發生,由於太過於輕易,有種不真實感。 「所以其實人類越來越少的原因,是因為消除花瓣離開了嗎?」紙自言自語說著。 這是最好的推測,也有可能是…… 「可能是。」九重探了探四周,「妖怪也離開了不少,大概是已經失去興致了吧,攤位也少了很多。」 那可有點麻煩,紙暗忖,原本按照他的計畫,祭典的前幾天應該用以觀察,執行消除花瓣應該是後幾天,甚至是最後一天的事,但如果攤位減少的速度也很快,那他今天最好就將花瓣的事盡可能處理完畢,最好只保留一片,或是兩片以防萬一…… 舌尖傳來甜味。 「在想什麼?」九重把懷裡有些融化的櫻花切糖塞進紙嘴裡,自己也來了一塊,一面嚼一面問著。 「在想攤位變少的事。」紙告訴他,嘴裡有些含糊讚嘆道:「好香的糖。」 「可惜今天玩切糖的攤位好像已經收了,不然你的手指這麼靈巧,一定很適合切糖。」九重說,想起了有一面之緣的面具少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成功離開祭典了,希望他沒事吧。 如果所有攤位都消失了,人類還能回去嗎? 「九重,如果沒消除完花瓣,祭典過去仍然留在這裡,一定會成為食物嗎?」紙問。 「應該沒有例外,畢竟祭典就是這樣的地方,會吃人的妖怪幾乎都聚集在此。」 「那如果不是透過祭典,而是從其他管道進到妖怪的世界呢?」 「如果躲得好,或遇上不吃人的妖怪,很快找到辦法回去人類世界,說不定有活下來的可能。」九重抓了抓頭,面露不解,「怎麼突然問這個?」 「九重,我問你……人類有可能永遠留在妖怪世界嗎?」 紙問。他發覺自己居然開始思考這件事的可能性。 「不可能。」九重搖頭,眼裡滿是遺憾,「世界分離之後,人類早已無法活在這此世,妖怪也無法活在彼世。」 那你又是如何認識我,陪在我身邊的呢? 「也是呢。」紙笑笑,「真抱歉,問了奇怪的問題。」 他沒養過寵物,當然也沒養過狗,他想不起來原因,或許是他不能,或許是他不適合,總之他從未對自己以外的生命負過責,但他記得他以前曾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自言自語,還不只一次,而這個習慣並不是天生的,是離開……離開哪裡?是家嗎? 跟其他片段的記憶相比,有關於他年少時光的記憶是最破碎的,足足十六年當中,留下的只有幾個片刻:巨大到令人畏懼的木造建築圍牆上的一小塊藍天;面容端正的少年在雨夜裡給了他一個金色的鳥籠吊飾;笑起來青春甜美的少女給了他一塊草莓蛋糕;戴著眼鏡的嚴肅青年給了他幾本書,下一秒就成了因為經年累月的翻閱,已經綻線的彩色圖鑑。 他們是誰?為什麼只有他們沒被遺忘? 『——,我只有你了。』 最重要的名稱被消除,他又是在對誰說話?他想喚著誰的名? 『快點想起來。』離開旅館前離衣說的話又出現在紙的耳中,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別讓自己後悔。』 【第二日】
你覺得,記憶是什麼? 我覺得記憶就是過去。 不對。 不對嗎? 不對。記憶就是記憶,過去就是過去,即使沒有記憶,過去還是在的。 但如果擁有同一段過去的兩個人都失去了記憶,那兩人之間的過去就不存在了吧。 存在的。 即使沒人記得? 會記得的。山、川、天空、大地,總會有事物會記得的。 ††† 紙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然黃昏。 背後的紙拉門透出微弱的光,應當是日照已盡,為防旅客在昏暗的天光中難以前行,才提前替走廊上的燭台添滿燈油,點上了燈。房裡也亮著小小的微光,淡淡的薰香氣息似草木又似流水,從矮桌上搖曳的燭火內傳出。 九重不在房間裡。 但替換的女式浴衣疊在枕頭邊,和紙身上的款式類似,只是花紋從白底紅櫻換成了藍底紅石竹,被擺在一旁的還有手機。 紙重新戴好有些鬆脫的面具,拿起手機看見時間仍停在零點,電仍然有百分之七十二。和昨晚九重說的一樣,人類世界帶過來的『時間』,在這裡是無法使用的。那麼,從人類世界帶過來的『人類』,在這裡會變老嗎?還是會像是神隱那般,即使過了幾十年仍然年少?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紙心想,放下了手機。雖然完全不感到疲倦,但大概是因為一直緊繃著情緒,昨晚本來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方便思考,沒想到才進房間沒多久就失去意識,甚至連自己是什麼時候躺進棉被都沒有印象。 或者,其實替他鋪好被褥,蓋上棉被的實際上另有其人? 想到自己毫無所覺的與一個陌生男子——暫且歸類為陌生吧——共處一室,紙便覺得面具下的臉有些發熱。一定是因為被子太厚重溫暖了。他連忙從被窩裡起身,發現浴衣下擺因為睡姿已經被壓出摺痕,於是他心存感激地打算換上床邊的藍色浴衣。 「紙,你醒了!」 像是正掐著時間點,紙甫脫下衣服,門外就傳來一聲撞擊,下一秒九重就推門而入。紙大驚失色地試圖用還沒穿上的浴衣遮掩身體,但九重只是習以為常地關門,在紙的身邊盤腿坐下,一面揉著自己紅腫的額頭。 什麼狀況?紙一時間僵住,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動作,但九重仍然一臉毫無所覺的樣子,絲毫沒有避開的打算,視線甚至直勾勾地望著紙。 「那個,九重?」紙忍不住問。 九重眨了眨眼睛,「怎麼了?不繼續穿嗎?不喜歡衣服的花色?」 「不,石竹挺好看的……」 「那就太好了,幸好祭典裡有賣浴衣的攤位呢,花色也是我特地挑的。」九重興致勃勃地說,一臉驕傲的神情。 眼看九重似乎完全沒發現眼前的狀況,紙終於忍不住開口,「那個,我要換衣服了,不介意的話,可以避開一下嗎?」 「欸?」九重一臉困惑,視線在紙沒遮擋住的大腿跟光裸的手臂上來回確認,紙完全可以從他臉上的表情讀出『但是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啊』的意涵。 怎麼回事?紙心想。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有交過這麼『坦誠相待』的朋友……不,等等,硬要說起來的話,其實在『學校』也不能算沒有,不過那時的狀態與現在的局面不能一言而論……以社會常理來說,即使是友人應該也不會對彼此的裸體習以為常吧,還是其實妖怪的習慣就是如此?所以他以前也是這樣跟九重相處的?當著對方的面毫不遮掩的換衣服或是乾脆裸體?不管怎麼想還是太異常了吧? 接連的疑問把紙的腦子炸得一團亂,想要求證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暫時先把亂麻般的思緒擱置,勉強擠出笑意問:「那麼,能請你先轉過頭嗎?這麼盯著我看,我會……很不好意思的。」 終於明白哪裡不對勁的九重,在驚慌到像是炸毛的反應當中,幾乎狂奔出房門,紙也總算是換上了衣服,打開門看著門外用奇怪的姿勢蹲坐在地的九重。 「紙……生氣了嗎?」九重難得用低於紙的身高抬頭望著他,紙彷彿看見有對耳朵沮喪地垂了下來。 「沒有。」老實說真的沒有,只是對九重的遲鈍感到震驚。 「那……」 還是忍不住拍了拍九重的頭,紙輕聲道:「走吧,繼續參加祭典。還有四天,得抓緊時間消除花瓣了呢。」 ††† 他們一前一後穿梭在祭典的人潮當中。食物的香氣包圍他們,喧鬧的響聲托起步伐,在熱情的氣氛當中,危險被拋遠至天際線的另一端,高掛的艷紅燈籠無風輕晃,在過路人的身上燃起火焰,所有人都像是已經融入這個為期五天的短暫世界,歡聲笑語無所不在。 決定把剛才的尷尬忘掉,為了轉換心情,紙打起精神露出笑容,「攤位看起來比昨天更多了呢,九重,你有想吃什麼嗎?」 「都可以,選你喜歡的都好。」九重對於食物毫無想法,他只想看紙吃的開心。 「章魚燒?棉花糖?炒麵?究竟哪個好呢……」紙其實有點嚮往祭典,不過因為各種原因,他一直不太喜歡靠近人多的地方,所以從來都沒有去過。 「對了,也不用擔心吃不下,這也是山神的祝福之一,想吃什麼都可以。」 「那麼就先從……棉花糖?」紙指了離自己最近的攤位,「看起來挺可愛的。」 糖果類應該也很安全,最危險的應該就是肉類了。 掃了一眼懶洋洋趴在攤位上的蜘蛛精,感覺不到什麼敵意,九重點頭,「我想沒問題。」他從狩衣中拿出錢包遞給紙。 「這是……我的錢包?」注意到紅色皮革錢包右下角的白色鳥籠花紋異常熟悉,紙有些不確定地問。 「嗯,你進來時讓我保管的。」九重非常坦然。 「……我還有其他東西放在你那嗎?」 「還有一些。」九重作勢要拿,「現在要嗎?」 「我身上沒有口袋,還是放在你那比較方便呢。」紙一手握著一直牢牢握在手中的手機,一手接過錢包,「那我先去排隊。」 隊伍有點長,但或許是因為老闆有六隻手的原因,人龍消失的很快,一下就輪到紙付帳。紙從各式各樣的款式中,挑了支最普通的白色棉花糖,握在手上拿了回來。 「這個……」紙把棉花糖遞給九重。 九重對甜食的興趣不高,不像紙幾乎可以算是個重度甜食患者,幾乎是熱愛所有甜味的食物。因此他本來想搖手拒絕,仔細想了想又決定接過,大口咬下。 「啊……怎麼樣?」紙好奇的湊近,聞到一股淡淡的啤酒花香。 「有點酒味,但不是蛛絲,是普通的棉花糖,你可以放心吃喔。」九重用手把嘴角沾到的糖絲塞進嘴裡,把剩下三分之二的棉花糖遞還給紙。 紙愣了下。 「對不起……」 他想說,他不是那個意思,但無法否認的是,方才他腦中確實瞬間閃過此念,蜘蛛跟棉花糖的組合太過可疑,因此他沒敢嘗試,而是想再讓九重確認一次。只是在這些話說出口前,九重就已經大口咬下。他忍不住抓著袖口下擺,一時不知道該為了不信任九重的判斷而道歉,還是該為了自己的狡猾心態感到愧疚。 手中的棉花糖遲遲沒被接過,九重終於注意到紙的糾結,有些無奈又帶著笑意的歎了口氣。 「別想太多。」沒忍住,他還是摸了摸紙的頭,順滑而柔軟的紫色髮絲從他手掌心滑過,搔得他有些癢,卻又愛不釋手,「你不記得我了,所以不信任我說的話也是應該的,這也正是我希望你做的,好好保護自己,別相信任何人。」 「但你說過……你會保護我的。」 紙低著頭,被面具遮住的臉讓九重無法看見他的表情,但九重已經太過熟悉那張臉,完全可以想像總是戴著溫柔假面的少年——不,從他們此世相遇以來已經過了十多年,當初弱小無助的少年也早已成為有禮溫文的青年——但即使已經長大成人,青年臉上仍然帶著彆扭的陰影。 惹人疼愛,又讓人憐惜。 「是啊,我會保護你,但如果我不在了,就只有你能保護你自己了。」 會有那麼一天的。 紙抿著嘴,把唇瓣壓成泛白的色澤,沒有回話。 依依不捨地把手離開那頭柔滑又帶著香氣的髮絲,九重拎著棉花糖試著逗紙開心,「棉花糖,不吃嗎?快化掉囉?」 「又不是冰棒。」 雖然開口反駁,但紙還是伸手接過,小口小口在不碰到面具的情況下吃了起來。糖絲甜蜜的味道撫慰了來到陌生環境的恐懼,釋放了些許壓力,啤酒花的苦澀香氣也平衡了糖的甜膩,嚐起來更加爽口,沒幾分鐘紙就把棉花糖吃得一乾二淨。 「怎麼樣?」九重好奇地問。其實他也是第一次來祭典,相關的資訊都是聽其他妖怪閒聊時說的。 「滿好吃的。」就是出乎預料之外,居然真的跟路邊賣的普通棉花糖差不多。 「那就好,聽說祭典裡有些食物會夾雜一點小小的惡作劇,對妖怪來說不算什麼,但對人類來說就很麻煩了。如果有看上去有些不對勁的食物,記得千萬別入口。」九重叮嚀他,「我會特別幫你注意,你自己也要小心。」 「我知道了。」紙確實也已經發覺有些攤位上的食品或是小玩意看上去不太對勁,點頭笑了笑,「謝謝你的提醒。」 「我們之間不用道謝。」九重補了一句,「為你做什麼我都心甘情願。」 ††† 黃昏血色天空下,鮮紅的眼瞳像是流著血淚。 被那樣的眼睛盯著,就像是被大型猛獸視作獵物般,難以動彈,難以脫逃,甚至連「必須逃跑」的念頭都快要失去,紙無法面對幾乎炙熱到令人害怕的眼神,故作輕鬆的試圖換話題。 「九重也是第一次來祭典?」 「嗯。之前一直待在……人類世界,沒有機會來。」九重有些不好意思道。 注意到對方話語中的含糊,紙禮貌性地沒有追問,「既然這樣,不如我們先把你想玩的攤位都玩一圈如何?」他輕聲問道。 九重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嘴上卻是遲疑:「這樣好嗎?我應該要好好保護你的……」 「我會跟著你,不會走遠的。而且你先替我試試看那些攤位有沒有危險,這樣我才能知道哪些攤位適合消除花瓣,這不也是一種保護嗎?」 覺得紙的話很有道理,九重連連點頭,「這麼說也是。」 「既然都來了,不好好享受,豈不是很可惜嗎?」紙笑了笑,隨手指向一旁的攤位,「那個看起來就挺不錯的吧,套圈圈,看起來很簡單,又有獎品,你不想試試看嗎?」 九重看向紙說的攤位。攤位上有個雙手套滿彩色圈圈,戴著狸貓面具的中年男子,手中拿著一盒獎品,正笑著招呼客人。攤位裡最醒目是立在地上的兩根紅藍短柱,上頭已經累積了十多個圈。圍著攤位遊玩的人和妖怪都不少,輪流拋出手中各色的木製圓圈,往兩根短柱上套。雖然看起來很容易,實際上則有些難度,再加上攤位裡正在墊子上打滾的幾隻小狸貓成了障礙之一,隨著它們的打鬧,不少圈圈都會被撞飛。 「但……」九重仍在猶豫,紙卻笑吟吟堵住了他的話:「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拿得到獎品吧?」 「當然可以!」九重立刻回答。 「那就好好加油吧。」紙用笑容送走了九重,九重只好一臉摸不著狀況地加入排列準備套圈圈的隊伍當中。 並沒有走遠,紙只是站在不遠處樹下的陰影中,臉上帶著淺笑,腦中卻不斷思考著。其實他非常好奇,在失去記憶前自己和九重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九重對他如此熟悉,自己卻連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還有讓他覺得更奇怪的是,明明他正身處眾妖環伺的危險狀況,即使惡意和恐怖如此明確的在他眼裡留下清晰的形體,他卻意外的鎮定,像是這樣的場景對他來說相當常見,因此即使恐懼,他仍不由自主的習慣這樣的局面。 這些重要的事情,他到底為什麼忘了?難道真的要等祭典結束後才能想起來嗎? 不,不能等到祭典結束。紙感覺到自己的心裡像是有隻正在倒數的碼表,催促他必須要快點揮開埋藏記憶的白霧,把隱藏在其中的記憶找出。一定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被他遺忘了,必須快點想起來。 只是該怎麼做?他能怎麼做? 「我回來了!」像是一道鮮紅的火焰襲捲而來,九重大步跑回紙身旁,興高采烈地高舉著小小的獎品,「獎品是可以自己選字的印章!」 沒有解答的思緒被突兀地打斷,紙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快要摸到靈感的痕跡,但細如蛛絲的思緒仍在轉瞬間與他擦身。他在那瞬間幾乎怨怪起不懂得察言觀色的九重,卻也明白這份憤怒並不該指向任何人。 「這樣啊,那你選了什麼字呢?」他臉上帶著笑,笑意卻凝結在他的眼裡。 「快樂的樂。」九重攤開掌心,把反刻著『樂』字的印章展示給紙,「其他還有很多跟祭典相關的字,但我喜歡這個。」 「如果是祭典的話,難道不是音樂的樂嗎?」恰好聽到鼓聲與歌聲,紙隨口問,心思卻不在此。中文和日文在此處有了一個相當有趣的交會,不同語言卻擁有相似的字,而那有如雙生的文字,也在不同的語言文化中,不約而同的擁有了相異的讀音,能代表的含義在不同語境下也天壤之別。 「就是快樂的樂。」九重珍而重之拉起紙的右手,在他的手背輕輕蓋上印章,「我希望你可以更簡單就得到快樂。」 ††† 印章上並沒有印泥,但被九重牽起的右手卻泛起微熱,手背像是真的被蓋上顏料般,溫度從接觸到的那處開始蔓延,即使已經過了好幾分鐘,紙的臉上仍然染著微紅。說完那句話後,九重沒有放開紙,拉過他的手繼續在人與妖的祭典中漫步,規律的擂鼓聲在紙的耳中不斷響起,人潮讓他的脖頸微微滲出汗水,被握著的手像是摸著正在加溫的湯鍋,燙得嚇人。 但誰都沒有開口說話,誰都沒有放開彼此。 「要不要抽支籤呢?」嬌俏的聲音突然提問。 那是攤位的呦喝。紙望向聲音的來處,小小的少女身上帶著櫻花,正坐在攤位上,懷裡抱著巨大的籤筒,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攤位上寫著些規則,紙下意識就將不到一掌大小的文字讀完,明白了這是靠著抽籤來獲得幸運或不幸,同時可以消除花瓣的手法,簡單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良機。好運降臨亦或是小小的不幸纏身,皆是命運 。他輕輕擺脫了九重的手。 手裡的溫度被帶走的瞬間,九重還隨著慣性向前幾步才停了下來,回過頭指望見紙站在原地,他們中間隔著兩個人的距離,紙嬌小單薄的身影時隱時現,像是一個錯身就會在人群中失去。九重想伸手,想重新把那個人納入自己的保護之中,紙卻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一樣在那雙帶著尖爪的手伸過來的瞬間悄悄退了一步,恰好保持了錯失的距離。只是咫尺,卻宛若天涯。 雖然紙不記得了,但九重自己知道,剛剛那是他第一次握住紙的手。 「九重,這攤如何呢?」面具下的嘴唇紅潤到像是剛剛飲過鮮血,九重忍不住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那驚鴻一瞥,在月光下染滿鮮血的軀體,只一眼就再也難以忘懷。 『為何人類偏得天獨厚?若天要亡我,我誓逆天而活!』 「九重?」 被紙的嗓音敲醒,九重回神認真回答:「那是座敷童子,無害的。」 「那就試試看吧,消除花瓣。」 紙彎下腰,從能夠指點迷津推算人生,也象徵著運勢的紅色籤筒中抽了支籤。在長型的紅籤離開籤筒的瞬間,紙的心中彷彿早已有了預感,因此在出現『大兇』兩字也只是下意識淡淡一笑。黑氣從籤中爬上他的臉頰,像是細細的裂紋,攤主似乎說了什麼勸慰的話語,但紙沒有太過注意便離開了。 「失敗了呢。」他對九重說著。 「沒關係的,只是染了一點小惡運,或許是跌倒,或許是吃到燒焦的東西。」九重安慰他,「還有四天,明天再來抽也行。」 紙笑著應答,心裡卻想著其他。有簡單的消除方式,卻也有刁難的妖怪攤位,實際上並不是一個死局,難道真的是想讓人類來享受祭典? 還真是惡趣味啊…… 妖怪善惡難分,神明卻心思叵測,世事萬物還真如這籤筒般難解。 「繼續逛吧。」如果妖怪的攤位都有這種小小把戲,那他倒是突然想到了恢復記憶的方法。 【第一日】
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你,但我不敢說。 為什麼呢? 你不愛聽。 你還沒說,怎麼會知道我愛不愛聽呢? ……你說過,你不愛聽。 我說過? 你說過的,只是你忘了。 ††† 紙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 前方是人聲鼎沸的祭典,中央舞台上高掛著紅燈籠,人群圍著舞台跳舞,巨大的山車被扛在人群的肩膀上,隨著呦喝聲緩慢從鳥居下進入,往舞台方向前進,熱鬧的音樂與鼓聲將夜空染紅,火把點亮人們臉上的笑容,一切看起來都非常完美,除了他對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毫無印象。 他打量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距離舞台有一小段距離的樹林間,身後的樹木縫隙陰影中似乎藏著座小小的寺廟,卻因為遠離光源,仔細尋找卻又找不著了。 左手心有著什麼,他攤開手一瞧,掌心躺著一枚紅色御守。看見御守的瞬間,脖子後方傳來一股暖洋洋的微熱感,像是陽光灑落的觸感。 紙想將御守放進口袋,卻發覺自己穿著浴衣,沒有口袋,於是只能將御守穿進腰帶的繩子繫好,低頭時有東西從他的頭上滑落,蓋住他的雙眼。 他伸手,有個聲音卻快他一步。 「別拿下來。」 紙停下動作,望向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的男子。 男子有著白色的短髮與赤紅的雙瞳,左臉上兩條疤彷彿下一刻就會冒出鮮血,遠遠高出紙一顆頭的身高讓紙必須抬頭才能望著他的眼睛。他穿著和眼睛一樣鮮紅的狩衣,深紫色的單包住頸項,正低頭望著紙。 「別拿下來。」像是明白紙困惑的眼神有著何等含義,男子再次重申,伸出雙手替紙把面具戴回正臉,「雖然有點麻煩,但這五天內都不能拿下來。」 五天?紙心想,不對,更重要的是—-- 「請問您是……」 男子眼裡一閃而過的情感太過複雜,紙讀不懂那究竟是痛苦與悲傷,亦或是了然與釋懷,在一聲嘆息後,男子露出笑容,對他言道:「喚我『九重』吧,如果是你的話。」 「九重。」紙依言出聲呼喊,摒棄了敬稱與敬語,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像是他本來就該這麼喚著。 九重笑了起來。 紙一直到五天後才明白那彎笑容的涵義。那就像是遊蕩多年的旅人終於回家,抱著期待與緊張,內裡卻隱含著罪惡感與愧疚,推開門前一刻臉上的表情。 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 九重正在解釋祭典的規則,紙卻有些走神。 他覺得自己應該認識九重,否則無法解釋只要待在九重身邊,就能感覺到的那股熟悉的親切感從何而來,但他的記憶中對於「九重」這個名字,或是有那般長相的人毫無印象。這不太尋常,因為他的記憶力一向不錯,但與他現在遇到的狀況相比,或許失去一些記憶也算不上什麼怪事。 在花了些時間試圖理解剛剛九重口中吐出的一連串話語後,紙開口詢問:「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誤闖了妖怪的祭典,要在這裡待上五天,等祭典結束才能回到人類世界。與此同時,只要在祭典途中被妖怪看到臉,就會被困住,祭典結束後成為妖怪的食物?」 「還要參與。」 「對,還要去妖怪開設的攤位上『同樂』五次,五次都結束,被消除花瓣後,才能回到人類世界?」 「對。」 紙輕輕摸著自己臉上的紙面具,「原來如此……這就是我戴著面具的原因呀?」 「沒錯。」 「那御守呢?御守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你的御守是山神大人發的,如果面具不小心掉了,可以保護你的真面目一次;我的御守是面具攤老闆給我的,可以增加一片花瓣。」 「所以你是妖怪?」 「……對。」九重頓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說你的御守可以增加花瓣。妖怪的目標不就是讓人類直到祭典結束也無法離開嗎,所以增加花瓣的御守當然是給妖怪的了。」 「不過其實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個。」紙輕輕用手指點著自己的面具,「你沒戴面具。」 「啊。」確實是,九重發覺自己居然完全沒想到。 但當然還有其他原因。紙在心裡暗自感嘆,外貌大概就是最明顯之一。即使是在暗處,九重的輪廓仍像是在月輪下隱隱含光,深邃的雙眼與挺拔的鼻樑,配上似乎有些薄情的嘴唇,讓人一眼難忘。 「如果不希望被發現是妖怪,你也買一個戴著偽裝會比較好喔。」紙說完,發現九重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子,只好回問:「怎麼一直盯著我看?」 不遠處祭典的歌舞聲不斷,但九重清楚聽見其間混雜著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人類的哭喊。那是違反規則的人類知道自己即將面對死亡時,喉間難以壓抑的悲鳴。 「紙,你不害怕嗎?」 紙偏過頭,望向不遠處的祭典燈光,月光下有如銀白色蛛絲的細軟髮絲,順著他的動作垂落在額間,將面具上豔麗的紫花遮去大半,他沒被面具遮住的嘴角彎了起來。 「怎麼會呢,都有這麼好心提醒我『規則』的妖怪先生了,這代表妖怪也有好人的對吧。」 「你也怕我。」這次九重用了肯定句,驀然沉下的語調則表明了他的情緒。 沒有回答,紙笑了笑,將顫抖的指尖悄悄收進袖口內。當然是怕的,失去部分記憶,突然面對自己可能成為別人的盤中飱,卻不能逃跑,還得加入、靠近、擠出笑臉,否則就視同放棄離開的機會。 一想到再也無法回到寧靜而平凡的日常生活,無法在陽光下用指尖掃過書架上一排一排的書籍,紙就感覺內心一片虛無的恐慌。 那不只是害怕,他覺得他似乎還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就算你怕我,我也不走。」像是發誓般,九重低聲卻堅定道,「我會保護你。」 紙定定地望著九重,靠著月光從林間灑下的光點,他看見九重紅色的眼瞳裡彷彿有隱隱的火光,溫暖的幾乎讓他感覺像被灼燒的光芒。 「我們以前,認識嗎?」他輕聲問。 『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我們是朋友。」九重告訴紙。 ††† 朋友? 這個名詞帶給紙強烈的違和感,像是以往被誤認成女性般,他幾乎要忍不住出聲糾正九重,只是,正確答案又是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解答,又從何糾正起呢?但如果這是實情,他又是為何遺忘呢?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他開口。 九重搖頭,沒接受他的道歉, 「這是當然,你進來的同時本來就該遺忘。」 什麼意思? 「只要誤入祭典,就會忘記一些事情嗎?」紙問。 「不。」九重告訴他,話中卻有些遲疑,「不一定。不算遺忘,只是有些事情……暫時想不起來。等祭典結束,一切順利的話,記憶就會被還回來了。」 一切順利? 「意思是,忘記什麼,忘記哪些,都不一定囉?」 九重胡亂點頭,「可以這麼說。」 紙點頭,認真回想自己究竟想得起哪些事情,卻意外地發覺,除了自己的名字與工作的書店相關的事之外,他只能想起過去曾在某個學園上學的時光,細節卻也模糊不清。記憶像一片荒漠,只有隱約的海市蜃樓,仔細尋找又找不著。 「忘了很多事?」九重觀察紙的表情後,小心翼翼問。 「一些些。」他笑笑。幾乎全部都不記得了。 「這樣啊。」九重猜出紙的意思,但這也在預想中,「一直站著也不是辦法,你應該很累了吧?先找個地方坐下吧。」 「還好。」 紙評估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態,並沒有感覺特別疲倦,甚至比平常更有精神一些,雖然不確定下班後發生了什麼事才讓他誤入祭典,但祭典通常都是辦在神社附近,方才九重也提到了山神大人,這麼想想,離書店最近的神社倒是不怎麼遠,只是他很少去,說不定這裡就是那間神社也不一定。 「對了,請問你知道現在幾點鐘了嗎?」 九重回想,「不久前鐘聲敲了十二聲,大約十二點十分左右?怎麼了?」 「原來已經這麼晚了?」預料之外的時間讓紙著實吃驚,他以為現在不過晚上八點左右,想不到已經是深夜了。 「妖怪的祭典零點才開始,再過幾小時會更熱鬧。」九重告訴他,「聽說祭典的第一天是最熱鬧的一天,不遠千里趕來的妖怪會陸陸續續加入,直到第五天。」 「既然這樣,不如我們去祭典裡面逛逛,買些吃的好嗎?」紙想了想,「對了,妖怪的祭典裡好像不一定會有人類可以吃的食物……不過沒有食物也沒關係,有水就足夠了。」五天而已,只要有水就可以活下去。 「有,你想吃什麼都有!」九重立刻回答,紙在恍惚間彷彿感覺到九重的頭上好像多了對雀躍的直立耳朵,但幻覺只存在一瞬間,很快就消失了,「但你不是害怕嗎?」 明明擁有妖異俊美的外表,卻沒說上幾句話就漏了餡,褪去了霸氣,反而看上去有些傻呼呼的,讓人忍不住鬆下心房。紙忍不住想笑,又立刻回過神提醒自己。 不行,不能相信妖怪。不能相信任何人。 但為什麼不能相信呢。 「一直害怕也不是辦法,還得在這裡待五天,總不好意思一直麻煩你呢。」他輕聲道。 「我一點都不介意。」九重認真說著,低著頭認真的望著紙。 但我會介意。「那就先跟你說聲謝謝啦。」紙輕聲道,聲音有些雀躍,隱藏在林間陰影下的嘴角卻平直的像一條線,「但既然都來了,其實我也很好奇,妖怪的祭典和人類究竟會有什麼不一樣,所以還是一起去瞧瞧吧?」 「那好吧。」火光映照著九重,他臉上表情滿滿都是擔心,但仍然順著紙的意緩步往祭典的方向走去,「千萬別離我太遠。」 「我會的。」 兩雙木屐的足音一前一後從林間走出,走進熱鬧歡騰的祭典當中。 ††† 「意外的多人呢。」紙說。 「畢竟祭典一年只有一次,很多妖怪都會來湊熱鬧。」九重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紙笑了笑,「我是說,意外的多『人』。」 放眼望去,擁擠的人潮中,戴著面具的人們與形形色色的妖鬼大約各佔一半,甚至有妖物與人類勾肩搭背,或是正聚在攤位附近一同玩耍,看上去就像是好朋友一般,畫面詭異又格外的祥和。如果不去認真打量,看起來幾乎就只是個普通的祭典。 「確實……但千萬別掉以輕心,那些並不一定都是人,擁有人型的妖物也很多。」 九重解釋,一面感覺不善的視線從四面八方而來,像是在打量他是否有能力保住身後的美餐,讓他神經緊張。雖然他已經偷偷趁紙不注意時在他身上留下了自己的味道做為標記,但妖本就是弱肉強食,迴避有標記的人類只是禮節,並非所有妖鬼都會遵守。 「你好像有些焦慮。」 紙注意到九重幾乎每幾秒鐘就回頭一次,不斷確認他的存在,像是擔心他消失般。 「你走後面我看不見你,還是你走前面吧。」九重索性整個人轉過身面對他,「我一直怕我一不注意你就消失了。」 「原來是這樣,那由我來帶路吧。」紙笑了笑,繞過九重往前方開路,「但原來妖怪的世界也可以用錢付帳呀,我還以為會有很不一樣的做法。」他注意到有些人類掏出錢包付帳,而妖怪也一臉稀鬆平常的收下了。 九重想了會,告訴紙:「不吃人類的妖物不少,畢竟有很多妖怪喜歡人類世界的繁華,平常都跟人類混居,也會感染到人類的習慣。再加上祭典總是邀請很多人類,接受現金交易會比較好懂。但以一般狀況來說,以物易物才是更常見的方式。」 「像是那邊的『用一個故事來交換糖果』之類的?」紙指著路邊的攤位問。九重點點頭,「那應該是百物語的青行燈,說了『故事』,『故事』就會被收走。」 紙悄悄打量那個攤位。跪坐在攤位上的藍色長髮男子閉著眼睛,穿著與髮色相同的合身浴衣,衣服上的細密白色花紋相當別緻,但定睛一看,花紋全都是一個個文字相連,像是佈滿全身的詛咒一般。攤位佈置的相當簡潔,只有一張面前的矮桌,和背後的裝飾牆,牆上的木牌只掛了寥寥數個,還有很多空間可以掛新的牌子,矮桌上點了一支蠟燭,燭火在人潮紛亂擁擠的情況下仍穩定而持續的燃燒著,不為外物所動。 「想說個鬼故事嗎?」男子對著紙睜開眼睛,眼裡是一片雪白,「說得好就幫你消除一片花瓣。」 對上非人之眼,紙打了個寒顫,九重立刻靠近紙,低聲說,「不用害怕,在實際說出故事以前,青行燈無法對人類造成傷害。」 九重身上帶著一股熟悉的香味,讓紙感覺心安許多,他小聲問九重:「可以拒絕嗎?」 「可以,拒絕就是交易失敗而已。不過尚未獲得百物語的青行燈力量不大,如果可以趁現在消除花瓣會比較好。」 五日的祭典,五瓣的花。但是,花瓣消除後,真的可以回到人界嗎?還是這又只是另外一重陷阱呢?九重對他說的規則,是山神大人告訴他的,那麼,山神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呢?如果是保護人類的存在的話,又為什麼要把人類拐進祭典當中呢?如果是站在妖怪一方的話,那麼究竟是消除花瓣才可以回去,還是不消除才能回去呢? 他有必須回去的理由……他有必須回去的理由嗎? 一切尚未確定前,最好不要輕舉妄動。紙想著,對著青行燈化身的男子禮貌道:「尚未想到適當的故事,之後如果想到,會再過來的。」 「靜待您的故事。」說完,青行燈閉上眼睛,像是睡著般待在攤位上又不動了。 ††† 祭典像是無窮無盡。 鐘聲響了數次後,天色已然大亮,但紅色的燈籠仍沿著路不斷延伸,形形色色的攤位仍然層出不窮,相似的外型、不同的妖怪、相似的攤位、不同的效果,紙覺得自己應該已經走了幾十公里的路,身體卻奇蹟似地完全不感到疲倦,甚至連飢餓與口渴都毫無所覺。 也幸好是如此,因為他還不想吃這裡的任何東西,而九重像是知道這件事般,並沒有開口詢問,只是沉默的在背後跟著他走。聽到與自己如出一轍的規律步伐始終在自己身後,讓他隱隱心安。 「九重,你會累嗎?」 「不會,祭典舉行中,不論是人類或是妖怪都是不會累的。」九重回答,「這是山神大人的祝福。」 「所以這裡沒有地方可以休息嗎?」 「你想要休息?」 「嗯,至少找個地方待著。」他想花點時間梳理一下自己的想法,能有坐著的地方就好。 「有是有,但……我帶你過去吧。」雖然不想面對她,但紙的需求才是第一優先。像是下定了決心,九重咬咬牙拉著紙脫離了攤位與攤位中間的石板路,往兩個相鄰攤位中間的小徑鑽去。 「欸?」紙跟著九重的腳步,下一秒就出現在一棟房子的門口。 那是棟古色古香的木造建築,有著灰色的瓦片屋頂與檜木色的牆面,門兩旁掛在屋簷下的兩盞紅燈籠表明正在營業中,而門上掛著的白色布簾寫著三個黑色的大字—-- 「離人館。」紙念著,而九重打了個寒顫。紙感覺到九重的排斥,偏過頭問他:「你不喜歡這裡?」 「也不是,只是……不太會應付這裡的老闆。不過祭典剛開始的時候,她應該會出去找老朋友,運氣好的話不會遇上她。」九重深吸了口氣,拉開拉門。 門裡果然空無一人,只有一把黃色的鑰匙放在近乎黑色的木製櫃檯上,櫃台後方的牆面則是掛了將近五十隻鑰匙,只有幾個鉤子上是空著的。 「太好了,我們快點上樓吧。」九重鬆了口氣,嘴角忍不住上揚,撥開門簾就走進門內,紙跟著九重,看他拿起桌上那把鑰匙,鑰匙上掛著一個木牌鑰匙圈,上頭用紅色寫著201,九重抬腳就準備往樓上走,紙一把拉住他。 「怎麼了?」九重困惑地問。 「這裡是一家旅館?」紙問。 「對。」 「只有一把鑰匙?」 「對。」 紙沉默地看著九重好幾秒鐘,九重也用困惑的眼神回看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反應過來,脹紅著臉開始辯解:「這,這裡的規則就是這樣的!一次進來只會拿到一把鑰匙!不是我故意這麼做的!」 大概也猜想得到他不是故意的,但跟妖怪同住一房這件事還是有些讓人不能接受,紙試圖想出其他辦法,「那如果現在出門再進來的話?」 「沒用的,推開門的時候就已經進行『預約』了,除非直接辦理退房,或是加購房間也可以,但是現在離衣不在,兩種方式都沒辦法。」九重抓了抓頭。他本來想說離衣不在正好,他們可以偷偷住一晚就付錢離開,也根本沒想過要跟紙分開住,沒想到這個習慣反而讓他們陷入尷尬。 「離衣是老闆娘的名字?」紙問,看見九重點頭之後又問:「你們很熟嗎?」 這個問題反而讓九重想了好一陣子,「好幾百年沒見過面了,不過最近剛見完,不能說是不熟,但也不算熟吧。」連九重自己都沒發現,說到離衣,他的臉上便情不自禁露出淡淡笑意,彷彿無奈又像是歡欣,讓紙的心緊縮了下。 默不作聲的點頭,紙轉身就往樓上走去。 「紙?」九重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不是要住宿嗎?上樓吧。」 聽到歌聲的那晚,他的名字還是離虎。 那已經是好多年以前。當年他在陽光下還有影子,和同為甲斐犬妖的夥伴成日縱情歡笑,狩獵打鬧,像是天永遠不會塌下來,像是憂愁都被甩在尾巴後。 他的乳名是小七,總共有八隻犬妖與他同胞,從初生到擁有靈智,總共過了兩百餘年,很快便進入化人的階段。 與現在相比,當時的靈氣幾乎濃郁到能從空氣中滴出靈液,也隨之產生出許多精怪與付喪神,人類對未知神秘的恐懼餵養了妖鬼,信仰則讓神明充滿力量,神與妖藉著人類的心形成平衡。藉著靈氣,他們的修煉速度一日千里,很快就到了歷練之時。 歷練是所有妖物必須面對的課題。此方天地獨厚人類,長老說,若他們想成為大妖,就必須擁有人身,鍛鍊五臟六腑,才能脫胎換骨。 一開始,小七不明白意思,他無法理解成為大妖為什麼必須變成人類。人類脆弱無比,壽命又短,和偉大無比、壽與天齊的大妖根本扯不上關係,但即使他追問,長老不理會他,只讓他們隱瞞身份潛入人類社會,別被修道者發現。 修道者是人類當中靠著靈氣修煉的人,和先天就會妖術或鬼術的妖鬼不同,人類必須在修煉後才會擁有能力。修道者多半都相當敵視非人種族,喜歡降妖除魔,若是狹路相逢,會在殺死他們後取走毛皮骨頭等做為法器,吃下他們的肉也對修煉非常有幫助。 聽起來好殘暴。姐姐小一說。 不只修道者,有些入魔的妖物也是一樣的。他們會殺死人類,吸收血肉精華,藉此能讓自己更強大。長老告訴他們。 這是不對的吧。小七說。 很多急於速成的妖物會這麼做,但他們都忘了天生萬物以養人。人類是太過於得天獨厚的種族,殺死人類的懲罰比殺死其他的所有生物都嚴重,只要殺過人類的妖怪,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所以他們必須躲避修道者,卻得親近人類。小七心想。這真是麻煩。 離開族地後,他們在月光下奔馳,穿梭在蘆葦的影子裡,躍過反射星光的小溪,在經過無數個夜晚後來到一個小村莊。 那是個黃澄澄的村莊,金黃色的稻穗沉甸甸的,壓彎了稻梗,也彎了農夫的嘴角,徐風吹過,金子般的麥浪便迎風擺盪,夕陽西下時,家家戶戶都有著柴禾燃燒後的煙火氣,有些嗆,卻像是母親的毛皮溫暖。 我喜歡這裡。小一說。 小六跟小四還想前進,他們認為前方還會有更好的村莊,更好的環境,因此只有小三跟小七陪小一留了下來。他們的語言人類不能理解,位於山谷中的村莊也沒有修道者,所以他們很快融入,一天比一天更像山谷裡的普通小狗。 小七不懂每天繞著人類打轉有什麼意義,也覺得人類看起來實在普通,但長老說的話總是對的,所以他努力的親近人類,在被摸頭或揪著尾巴時,忍住不回頭咬那些手。 但最先有變化的是小三。 村莊在某個夜晚走水,總是扎著小辮,笑起來缺了一顆牙,最喜歡抱著小三,餵他吃菜葉的小女孩成了灰燼中的一縷白,永遠失去長大成人的機會。當晚,迎著月光,小三成了山虎,有了名字,也有了人身。 山虎告訴他們,他已經明白長老說的鍛鍊五臟六腑的涵義,所以他要走了。 你要去哪呢?小七問。 「到處走走,可能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比月亮還要遠嗎? 「不一定。說不定是,說不定不是。」 還會回來嗎?小一也問。 「說不定不回來啦。」 山虎用新變化出來的手摸過他們的頭,陌生的手卻有著熟悉的味道,小七努力記住這個味道,他同胞兄弟即將要與他們分離的氣味,帶著略微的鹹與苦。這就是人類的味道嗎? 「我走啦。」山虎說。 山虎走後,小一決定離開那個村莊,而小七追著姐姐的尾巴前進。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落,在路上遇見過小六,小六已成了陸離,但小四還是小四,仍然會與小七撕咬著彼此的耳朵玩鬧,從草坡上滾落到土裡,弄得滿身髒兮兮。 小一告訴陸離,山虎也化人了。小七對陸離說,山虎的眼睛有點像是那個小女孩。陸離像個人類那樣笑了。明明沒有犬吠,但小七覺得陸離好像在哭。 他們相聚幾天,而後分道揚鑣,像是所有相遇都是為了離別。四季更替,在下個冬天來臨前,他們再次停下旅程,小七發現他們正身處在一座大城。 城裡掛著好多好多的大紅燈籠,食物被擺在好多桌子上,各種香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熱鬧的味道。四處都是人,他們在人的腳邊穿梭,小心翼翼不讓自己被踩到。 這裡太多人了。小七說。 是很多人。小一說。 我們繼續走吧。 我不走啦。 可是長老說城裡很危險。 沒關係。 可能會有修道者。 我不怕。 那我可要丟下你啦。小七說。 隨你。 小七最後還是沒有丟下小一,他不放心姐姐,所以留下來陪著他待在城裡,小心的隱瞞身分過日子。和村莊相比,城裡的伙食豐富太多,隨便找一家店老闆都會願意餵他們吃東西,他們幾乎不用自己打獵了。 小一說這是因為城主統治的很好,所以人民才會富裕,小七覺得自己大概懂這是什麼意思,就像是長老懂得越多,教他們越多,甲斐犬妖一族就會越強盛一樣。 由於與凡犬不同的聰明伶俐,他們很快被注意到,進貢給城裡的武家豢養。小一被繫上了紅色的結,脖子上掛著小巧的鈴鐺,沾著泥土的腳掌被白布擦得乾乾淨淨,抱在武家小姐的懷裡,像是個娃娃。小七討厭那些裝飾,每次被繫上都會死命的蹭掉,因此只得到了一個識別身分用的鈴鐺,讓他可以成天在城裡跑來跑去,無人管束。 他們過了很自在的十年,但十年間,戰火也慢慢燒上城門。 天皇家分裂、蒙古襲來、鎌倉幕府的混亂,一切都讓事情惡化。武家小姐寧子結的是訪妻婚,夫婦別居,一直以來都是分居,而身為御家人的丈夫必須依從幕府的命令南征北伐,這也讓兩人聚少離多。 小七從小一的講述中漸漸明白了大時代的發展,好奇人類明明是相同的種族卻有這麼多紛爭,但小一卻更在乎寧子小姐的心情。寧子小姐與丈夫婚前非常恩愛,婚後不到兩年就漸漸淡漠,直到他不再前來訪妻的一年後,寧子小姐的父親為她重新選了再婚的對象。但寧子小姐卻以淚洗面,不願意放棄,不到一月,過度哭泣的眼睛就被蒙上白布,再也見不到日光。曾被她捧在手心驕寵的小一則像是被遺忘般,再也不被關注。 小一成了離衣,或許是因為朝夕相處,她化人的樣貌與寧子小姐宛若雙生子。她對小七說,她要去尋找寧子小姐的丈夫。 為什麼?小七問。 因為我不明白。離衣回答。 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為什麼他不再來了。 離開寧子小姐沒關係嗎? 從來都沒關係。 離衣拒絕了小七的跟隨,孤身一人用人類女子的姿態上路。而小七仍然待在那座城裡,直到戰亂把城市燒毀。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他的所有兄弟姊妹都永遠的離開他了。 小七終於成了離虎,也懂了化人的涵義。以七情六慾鍛五臟六腑,他們要擁有的不是人類的身體,而是感情。只是離虎仍然不懂,為什麼日子不能永遠像是他們在族地裡那樣快活呢?為什麼他們必須得擁有人類的感情呢? 數十年過去,離虎已經習慣了褪去獸態,但或許是他的化人不像其他兄弟姐妹成功,他身上的氣味仍是妖獸而不是人類的,獸耳也偶爾會抑制不住的出現,因此他總是戴著三度笠遮擋,也遠離人群生活。他仍然找不到喜愛人類的理由,也不想了解人類的感情,只是隨意的到處行走,有時盯著天空就能度過一整天,而就在此時,他遇見了君影。 那時,君影還不叫做君影,只是株鈴蘭花妖。 那天午睡醒來後,離虎便覺得風裡多了股香氣,像是青草的氣味,仔細嗅聞卻又是香甜的,間歇夾雜著微酸,花香讓人精神一振,卻有著妖氣。離虎沒見過任何植物妖,因為植物成妖太過艱難,化人又更加不易,因此他立刻提起興致找尋。 靈敏的鼻子讓他很快找到了香味的來源,那是開在山谷裡的一株白花,花朵像一排白色鈴鐺掛在枝幹上,小巧玲瓏。離虎還沒靠近,花就主動開口。 你是誰?為什麼身上帶著妖物的氣息? 「我是犬妖離虎。」離虎說。 你不是人類嗎? 「我不是。」 那你會吃我嗎? 「我不吃草。」 我是鈴蘭花。 「我也不吃花。」 那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鈴蘭花隨風輕晃,從那天起,離虎多了個擁有白色花苞的朋友。 |
【薪御能企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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