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我老是覺得你好像在透過我看著誰。 我看著的是你。 我知道不是。對我來說不是。 他們都是你。 但他們都過去了,現在在這裡的是我。 我知道。 我怎麼知道你愛的是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或是未來的我? 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一看到你,就知道只能是你。 如果我死了的話,你還會去找未來的我嗎? 不會。不再會了。我會陪著你一起。 ††† 溫泉的水氣裊裊。 望著倒映著藍天的乳白色溫泉水面,紙輕輕嘆了口氣。昨晚他們待在祭典直到深夜,始終沒有找到其他適合消除花瓣的攤位。雖然許多看上去充滿樂趣,顧攤的妖怪也親切熱情,但危險的氣味仍然飄散在祭典的紅燈籠之間,在歡笑與嬉戲當中張牙舞爪。九重嘗試了幾次,拿回一盒章魚燒與附贈的紅豆湯,還有一顆粉色章魚觸手紋路的紫水球,但紙的花瓣仍維持在五瓣,沒有改變。他摸著自己的後頸,花瓣就在那處,仍散發著五點灼熱感。 今天至少要消除一瓣,不,或許兩瓣更好? 他將溫泉水潑上臉頰,讓溫熱的池水順著額前髮絲滴落。雖然沒有任何生理機能,也不會流汗,但昨天一早在發現旅館裡居然有大浴場,還貼心地在祭典期間將妖怪與人類的泡湯時段分開後,他就決定要找個機會來泡。趁著今早九重有事出了趟門還沒回來,他便趁此機會打算好好享受。 直到少於日曬的蒼白肌膚透出粉嫩而健康的紅,紙才站起身,用著原本包住頭髮的毛巾拭乾身上水跡,遮住下身走向更衣室。在經過鏡子時,紙突然驚覺臉上的黑氣突然消散了。 厄運突然消失了? 還沒來得及深思,紙便聽到更衣室的拉門被拉開的聲響,他只來得及轉身。 「喔!超幸運!這裡居然有個人類欸!」巨大鳥類振翅的聲響與過於輕浮的嗓音同時從更衣室的門口傳來,寒意從紙踩在大理石地面的腳底升起,讓他頭皮發麻。 面具! 泡湯前他當然將面具拿了下來,跟要換洗的衣服一起放在置物櫃裡,在他的左後方,但他現在連頭都不敢動。 「人類,如果你現在乖乖走過來的話,說不定我會讓你死得輕鬆一點喔!你喜歡被怎麼料理?烤著吃?蒸著吃?煮著吃?」充滿惡意的音調有如附骨之蛆讓人有種甜膩的噁心感,在那瞬間紙腦中閃過各種計策,卻沒有任何一種讓他有把握能拿到面具。 「你不過來的話,我就主動過去囉!」 怎麼瓣? 如果會被妖怪吃掉,他寧可自殺。 但在那之前,至少也要咬下對方一塊肉。紙咬牙,眼睛在四周搜索,試圖找到足以一博的武器時,冷冽的女聲像是破空的雷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依照離人館的規定,現在是人類使用大浴場的時間,你違反了規則。」女聲在更衣室門外響起,緊接著是一聲慘叫與重物落地的聲響,幾根棕色的羽毛飄到了紙的腳邊。 「我有遵守你的規則!」扭曲的音色與剛剛吐露出噁心話語的聲調如出一轍,但現在那把嗓子卻像是敗家之犬般哀鳴著。 「你沒有。」 「我沒踏進去!我是在等他自己出來!這不算違反你的規則吧!」 「算。」 「憑什麼!」 「規則是我定的。我就是規則。」女聲道。 劈斬空氣的破空聲響起,紙拉門在下一秒被關上,拖著重物的腳步聲慢慢走遠,只有如泉水般清澈的嗓音傳來,「等等穿好衣服後來櫃台,有事找你。」 直到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了,紙僵硬著身體慢慢轉頭,身後空無一人,唯有鮮血綻出一地的花,在地面形成艷紅的弧形王冠,最尖端的一滴落在紙的腳後跟,一隻擁有棕色羽毛的指爪被留在地上,斷口處仍冒著鮮血。 紙強撐著腳步拿起面具跟換洗衣物,這才軟倒身體跪在地上。若不是祭典當中不染髒汙,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感覺像是從高樓墜落,卻在墜地前一秒靜止,他幾乎都能感覺到死神的鐮刀已經橫在他的頸間。 雖然沒有通報姓名,但紙心裡有如明鏡般知曉了女聲的名。 那就是離人館的老闆。 那就是離衣。 ††† 還沒走到櫃台,遠遠地紙就聽見九重憤怒的吼聲。 「你不是說這裡絕對安全的嗎!」 「他沒事。」 「這也能算沒事嗎?那傢伙就差沒吃了他!」 「實際上他的確沒事,『規則』保護了他。」離衣近乎無情的話語隨後響起。 離衣說得沒錯,他確實已經被規則保護,否則在妖怪看到他的瞬間,沒戴面具的他就已經成為餌食。冷靜下來後紙想清楚了方才的狀況,實際上以剛剛的情形來說,就算轉頭被妖怪看到臉也沒事,因為那裡仍在離衣的『保護』之中,但如果他聽信妖怪狡猾的言語,走出更衣室,那才真正是萬劫不復。理智上雖然明白,心臟仍然緊縮。 「但……」 「他既然來了祭典,就應當有覺悟。」 離衣話音稍落的片刻,紙走過轉角,九重立刻聽見他,一個箭步便衝到他的身邊,將他緊緊抱住。 「紙!」 被熟悉氣味包圍的瞬間,紙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紅色狩衣上柔軟精的氣味,跟家裡一模一樣,他想起家裡的書櫃,嶄新的紙漿被撫摸、被翻閱、被贈送、被愛惜後,有了歸屬者的氣味,經過時間淬煉後,釀成獨一無二的色澤;陽光從窗邊落到雪白的枕頭上,燙出一塊明黃色的領域,澄澈透明卻溫暖無比。反倒是他現在,身上滿是溫泉的氣味、旅館的氣味、祭典的氣味、恐懼的氣味。 明明只過了兩天,回想起來,日常卻宛若隔世。他忍不住回抱九重,把畏懼都託付給他在這世界唯一可以信任的對象。 九重被擔心衝昏腦袋,直到感覺懷裡纖細人影的顫抖,才發現自己居然在不經思考與允許的情況下就抱住了紙。他手足無措,想放開又發覺一雙手正環在他腰間,力道微弱,像是蝴蝶輕落在花瓣上,一掙即開。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九重想。這是他第一次能用雙手抱住紙,他從沒有想過能有這個機會。他近乎貪戀地將埋進了紙的頸側,用鼻尖蹭著柔軟的肌膚,垂落的紫色髮絲散發著柔軟花香,帶著些微的濕氣,脆弱又纖細,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把紙容納在自己的懷裡,再也不放開。 頸邊的輕觸讓紙終於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有些羞赧地推了推九重,原本緊緊鎖住他,牢靠到近乎疼痛的懷抱,卻在那瞬間便離開了,剎那間紙甚至自內心升起一股悵然若失。 鬆開環住紙的雙手,雖然離衣告訴他那鳥妖沒有得逞,但九重還是有些擔心地問著紙:「紙,你沒事吧!」 「我沒事。」紙撫平身上浴衣的皺折,對著斜倚在櫃台變,抽著菸管,一臉厭倦的白髮女子鞠躬道謝,「離衣小姐,非常謝謝您救了我。」 雖然方才只聞聲不見影,但女子的面容有著與聲音相符的冷冽氣質。雪白的長髮被金色的髮簪盤成圓圈,固定在左側,額際垂下的髮絲遮住左半臉,右側上半部則用三道辮子將髮絲固定,其餘披散在肩膀上,與鬱藍色的和服相得益彰。 「這只是小事。」離衣面色不動,「讓你被吃掉會造成我的麻煩。」 「您幫助了我是不爭的事實。」紙將腰彎到九十度,「即使對您只是舉手之勞,於我來說卻是性命相關,真的非常感謝您的幫忙。」 「行了,道謝不過虛禮,若真感激,不如幫我做點事情。」 「只要不傷害其他人,您要我做什麼事情我都願意。」紙直起身體,望著離衣的雙眼充滿堅定。 離衣對著紙噴了口菸,「回報救命之恩還有前提?」 菸草燃燒的氣味苦澀,後味卻有著甘與冷香,紙不討厭那個味道。他笑了笑,「原則與恩惠不能用同一個天秤衡量。」 打量紙片刻,離衣撐起身體,淡淡扯了下嘴角,「還行,至少有救你的價值。」 「謝謝讚美。」 「我本來對這種打獵沒什麼興趣,要不是為了賭約,我才懶得來。」 賭約? 沒讓紙繼續思考,離衣開口要求:「但既然都來了,就不能做賠錢生意,做為你性命的回報,至少招攬十個客人,沒問題吧。」 「我會竭盡所能。」紙認真答應。 ††† 離衣的要求倒是比想像中容易完成。 紙並沒有為了報恩便急匆匆地外出招攬生意,而是把離人館上上下下整間走了一遍,將館內的房間依照內裝分成四種類型,不能納入的房間直接忽略不計,並清楚標上了金額與價錢。離人館的住宿價並不過份高昂,只是規則不夠明確,會依照性別、年紀、長相與種族採取不同收費,但人類倒是統一收現金,紙索性直接做了個表格方便查找。 做好離人館的傳單後,紙與九重帶著兩疊傳單,鎖定戴面具的人類,將旅館的介紹以避難處的方式提供給充滿恐懼的迷途羔羊,給他們一個能夠安心休息的容身之處。 已經是第三天,被意外捲入祭典的人,雖然肉體不會疲倦,但精神上的緊繃已經持續了四十八小時以上,差不多到了極限,一聽到同為人類的紙提供的避難所,即使半信半疑,也幾乎都願意去嘗試看看。而注意到傳單的妖怪也不少,但跟著進了旅館,試圖對人類出手的妖怪,都被離衣跟她手下兩個負責打掃的小姑娘處理掉——那隻更衣室裡被遺忘的手,也在紙穿衣服時,被她們拿著掃把跟抹布打包走了——被揍的半死的妖怪在離人館門口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妖怪山,反倒打出令人信任的口碑。 不到傍晚,旅館櫃檯的鑰匙便被索取一空,達成了遠遠高於預計的成果。 「你還真有天賦啊。」離衣翻了翻剩下的傳單,在看到介紹文字後挑了眉,臉上終於出現冷漠與厭煩以外的表情。 「是要謝謝您,能接受我的私心,以這種方式庇護人類。」在書店替喜歡的書寫推薦海報的技能,沒想到居然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了,紙用手指捲著頭髮,在被稱讚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我沒那個意思,對我而言,只要遵守規矩的,都是顧客。」 「是的,我明白。」 離衣翻了翻入住名冊,揮手把紙趕走,「你可以走了。」 「這樣就足夠了?」紙感覺自己還沒幫上什麼忙,連忙追問:「沒有其他事可以幫忙了嗎?我還能再找到其他客人,或是如果有需要打掃或整理……」 「不需要,那些事本來就有菖蒲跟桔梗做,而且也住不下了。 」 「但是……」 「你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該做吧。」 紙還想說些什麼,但離衣只是用細弱到幾不可聞的音量說了一句,下一秒他便發現自己已經置身祭典之中,身邊傳來啪噠一聲,九重仰天倒地,像是坐著的椅子突然消失一時反應不及。紙瞬間就想到曾經看過的網路影片,四腳朝天吐舌裝死的黑白色哈士奇,他立刻忍俊不禁,撇過頭摀住臉小聲笑了起來。 「可惡,離衣那傢伙!」九重咒罵,紙忍不住又笑,一面伸手把九重從地上拉起。九重拉住紙的手,沒借力而是自己爬了起來,一面拍著頭上身上的土,滿臉憤怒,「她一定又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這也是她的一番心意,我們就好好逛祭典吧!」紙擦拭眼角笑出的淚花,幫著九重拍掉衣袖上沾的土。幸好這裡的天氣一直都是乾燥的晴天,乾燥的土壤彈一彈就都落在地面了。 九重歎了口氣,跟著勾起嘴角笑了,「你看起來總算是好多了。」 「是嗎。」紙摸著自己的臉,他以為自己看起來應該已經釋懷,沒想到還是被九重察覺。那種從內心泛上的恐怖感,令人久久難以忘懷,被視作獵物供人追捕獵殺,讓獵人從中能享受殺戮的快感與血腥的盛宴,這種令人作嘔的體驗,甚至有些熟悉。 「從早上那件事之後,你看起來一直都很緊張的樣子。」九重低下頭,臉上是愧疚與後悔,「對不起,沒在你身邊。」 「不是你的錯。」紙真的是這麼想的,「那是個意外,意外這種事是無法避免的。」 「不是意外,如果不是你來了這裡……」九重臉色蒼白,「我就不該答應讓你來的。」 紙感覺自己彷彿聽見了什麼。 他輕聲問:「九重,我到底為什麼會誤闖進這個祭典呢。」 「不是誤闖。紙,是你自己要求要來參加祭典的。」 ††† 之後不管紙怎麼問,九重都不肯再說出其他跟他的記憶有關的資訊,紙只能放棄提問,依照自己昨天的想法,開始尋找可能有用的攤位。 有用的攤位雖然難以尋覓,花瓣倒是消失的異常輕易。 紙晃著自己手上會說話的綠色水球, 雖然乍看之下有點噁心, 只有一張嘴巴,但其實就跟錄音娃娃一樣,除了重複別人的話之外,不會做其他事情,也沒有危險性。紙戳了戳那張嘴,沒敢伸進去試試,那張嘴蠕動了下,又說了一次剛剛紙用來測試的話:『貓咪的小貓的小貓咪。』 「不是貓。是狗。」紙小聲說。傻呼呼地,連說謊都不會,怎麼會是貓呢? 「什麼貓跟狗?」九重拿了兩串烤肉回來,一串顏色正常,一串則灑滿辣粉,他將近乎通紅的那串遞給紙,「吃吃看,應該可以消花瓣。」 「沒什麼喔。」 紙慢了一秒才伸手接過,慢條斯理吃完整串包含玉米、洋蔥與牛肉的烤串,唇色被辣得嫣紅,他舔了舔沾在嘴角的粉,舌尖上的灼燒感成了食物最好的調味料。在最後一口食物下肚的瞬間,一片櫻花就這麼被消除了。 消失的瞬間,紙還有些不可置信,回過神後摸著自己的後頸向九重確認:「沒了?」 「沒了,剩四片。」九重肯定,用手指輕輕碰了下消失的花瓣原本的位置,那是排成圓的最上方那瓣「原本在這裡。」 「真的消失了啊。」 在完全沒預料到下事情就這麼發生,由於太過於輕易,有種不真實感。 「所以其實人類越來越少的原因,是因為消除花瓣離開了嗎?」紙自言自語說著。 這是最好的推測,也有可能是…… 「可能是。」九重探了探四周,「妖怪也離開了不少,大概是已經失去興致了吧,攤位也少了很多。」 那可有點麻煩,紙暗忖,原本按照他的計畫,祭典的前幾天應該用以觀察,執行消除花瓣應該是後幾天,甚至是最後一天的事,但如果攤位減少的速度也很快,那他今天最好就將花瓣的事盡可能處理完畢,最好只保留一片,或是兩片以防萬一…… 舌尖傳來甜味。 「在想什麼?」九重把懷裡有些融化的櫻花切糖塞進紙嘴裡,自己也來了一塊,一面嚼一面問著。 「在想攤位變少的事。」紙告訴他,嘴裡有些含糊讚嘆道:「好香的糖。」 「可惜今天玩切糖的攤位好像已經收了,不然你的手指這麼靈巧,一定很適合切糖。」九重說,想起了有一面之緣的面具少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成功離開祭典了,希望他沒事吧。 如果所有攤位都消失了,人類還能回去嗎? 「九重,如果沒消除完花瓣,祭典過去仍然留在這裡,一定會成為食物嗎?」紙問。 「應該沒有例外,畢竟祭典就是這樣的地方,會吃人的妖怪幾乎都聚集在此。」 「那如果不是透過祭典,而是從其他管道進到妖怪的世界呢?」 「如果躲得好,或遇上不吃人的妖怪,很快找到辦法回去人類世界,說不定有活下來的可能。」九重抓了抓頭,面露不解,「怎麼突然問這個?」 「九重,我問你……人類有可能永遠留在妖怪世界嗎?」 紙問。他發覺自己居然開始思考這件事的可能性。 「不可能。」九重搖頭,眼裡滿是遺憾,「世界分離之後,人類早已無法活在這此世,妖怪也無法活在彼世。」 那你又是如何認識我,陪在我身邊的呢? 「也是呢。」紙笑笑,「真抱歉,問了奇怪的問題。」 他沒養過寵物,當然也沒養過狗,他想不起來原因,或許是他不能,或許是他不適合,總之他從未對自己以外的生命負過責,但他記得他以前曾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自言自語,還不只一次,而這個習慣並不是天生的,是離開……離開哪裡?是家嗎? 跟其他片段的記憶相比,有關於他年少時光的記憶是最破碎的,足足十六年當中,留下的只有幾個片刻:巨大到令人畏懼的木造建築圍牆上的一小塊藍天;面容端正的少年在雨夜裡給了他一個金色的鳥籠吊飾;笑起來青春甜美的少女給了他一塊草莓蛋糕;戴著眼鏡的嚴肅青年給了他幾本書,下一秒就成了因為經年累月的翻閱,已經綻線的彩色圖鑑。 他們是誰?為什麼只有他們沒被遺忘? 『——,我只有你了。』 最重要的名稱被消除,他又是在對誰說話?他想喚著誰的名? 『快點想起來。』離開旅館前離衣說的話又出現在紙的耳中,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別讓自己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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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御能企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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