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你覺得,記憶是什麼? 我覺得記憶就是過去。 不對。 不對嗎? 不對。記憶就是記憶,過去就是過去,即使沒有記憶,過去還是在的。 但如果擁有同一段過去的兩個人都失去了記憶,那兩人之間的過去就不存在了吧。 存在的。 即使沒人記得? 會記得的。山、川、天空、大地,總會有事物會記得的。 ††† 紙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然黃昏。 背後的紙拉門透出微弱的光,應當是日照已盡,為防旅客在昏暗的天光中難以前行,才提前替走廊上的燭台添滿燈油,點上了燈。房裡也亮著小小的微光,淡淡的薰香氣息似草木又似流水,從矮桌上搖曳的燭火內傳出。 九重不在房間裡。 但替換的女式浴衣疊在枕頭邊,和紙身上的款式類似,只是花紋從白底紅櫻換成了藍底紅石竹,被擺在一旁的還有手機。 紙重新戴好有些鬆脫的面具,拿起手機看見時間仍停在零點,電仍然有百分之七十二。和昨晚九重說的一樣,人類世界帶過來的『時間』,在這裡是無法使用的。那麼,從人類世界帶過來的『人類』,在這裡會變老嗎?還是會像是神隱那般,即使過了幾十年仍然年少?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紙心想,放下了手機。雖然完全不感到疲倦,但大概是因為一直緊繃著情緒,昨晚本來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方便思考,沒想到才進房間沒多久就失去意識,甚至連自己是什麼時候躺進棉被都沒有印象。 或者,其實替他鋪好被褥,蓋上棉被的實際上另有其人? 想到自己毫無所覺的與一個陌生男子——暫且歸類為陌生吧——共處一室,紙便覺得面具下的臉有些發熱。一定是因為被子太厚重溫暖了。他連忙從被窩裡起身,發現浴衣下擺因為睡姿已經被壓出摺痕,於是他心存感激地打算換上床邊的藍色浴衣。 「紙,你醒了!」 像是正掐著時間點,紙甫脫下衣服,門外就傳來一聲撞擊,下一秒九重就推門而入。紙大驚失色地試圖用還沒穿上的浴衣遮掩身體,但九重只是習以為常地關門,在紙的身邊盤腿坐下,一面揉著自己紅腫的額頭。 什麼狀況?紙一時間僵住,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動作,但九重仍然一臉毫無所覺的樣子,絲毫沒有避開的打算,視線甚至直勾勾地望著紙。 「那個,九重?」紙忍不住問。 九重眨了眨眼睛,「怎麼了?不繼續穿嗎?不喜歡衣服的花色?」 「不,石竹挺好看的……」 「那就太好了,幸好祭典裡有賣浴衣的攤位呢,花色也是我特地挑的。」九重興致勃勃地說,一臉驕傲的神情。 眼看九重似乎完全沒發現眼前的狀況,紙終於忍不住開口,「那個,我要換衣服了,不介意的話,可以避開一下嗎?」 「欸?」九重一臉困惑,視線在紙沒遮擋住的大腿跟光裸的手臂上來回確認,紙完全可以從他臉上的表情讀出『但是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啊』的意涵。 怎麼回事?紙心想。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有交過這麼『坦誠相待』的朋友……不,等等,硬要說起來的話,其實在『學校』也不能算沒有,不過那時的狀態與現在的局面不能一言而論……以社會常理來說,即使是友人應該也不會對彼此的裸體習以為常吧,還是其實妖怪的習慣就是如此?所以他以前也是這樣跟九重相處的?當著對方的面毫不遮掩的換衣服或是乾脆裸體?不管怎麼想還是太異常了吧? 接連的疑問把紙的腦子炸得一團亂,想要求證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暫時先把亂麻般的思緒擱置,勉強擠出笑意問:「那麼,能請你先轉過頭嗎?這麼盯著我看,我會……很不好意思的。」 終於明白哪裡不對勁的九重,在驚慌到像是炸毛的反應當中,幾乎狂奔出房門,紙也總算是換上了衣服,打開門看著門外用奇怪的姿勢蹲坐在地的九重。 「紙……生氣了嗎?」九重難得用低於紙的身高抬頭望著他,紙彷彿看見有對耳朵沮喪地垂了下來。 「沒有。」老實說真的沒有,只是對九重的遲鈍感到震驚。 「那……」 還是忍不住拍了拍九重的頭,紙輕聲道:「走吧,繼續參加祭典。還有四天,得抓緊時間消除花瓣了呢。」 ††† 他們一前一後穿梭在祭典的人潮當中。食物的香氣包圍他們,喧鬧的響聲托起步伐,在熱情的氣氛當中,危險被拋遠至天際線的另一端,高掛的艷紅燈籠無風輕晃,在過路人的身上燃起火焰,所有人都像是已經融入這個為期五天的短暫世界,歡聲笑語無所不在。 決定把剛才的尷尬忘掉,為了轉換心情,紙打起精神露出笑容,「攤位看起來比昨天更多了呢,九重,你有想吃什麼嗎?」 「都可以,選你喜歡的都好。」九重對於食物毫無想法,他只想看紙吃的開心。 「章魚燒?棉花糖?炒麵?究竟哪個好呢……」紙其實有點嚮往祭典,不過因為各種原因,他一直不太喜歡靠近人多的地方,所以從來都沒有去過。 「對了,也不用擔心吃不下,這也是山神的祝福之一,想吃什麼都可以。」 「那麼就先從……棉花糖?」紙指了離自己最近的攤位,「看起來挺可愛的。」 糖果類應該也很安全,最危險的應該就是肉類了。 掃了一眼懶洋洋趴在攤位上的蜘蛛精,感覺不到什麼敵意,九重點頭,「我想沒問題。」他從狩衣中拿出錢包遞給紙。 「這是……我的錢包?」注意到紅色皮革錢包右下角的白色鳥籠花紋異常熟悉,紙有些不確定地問。 「嗯,你進來時讓我保管的。」九重非常坦然。 「……我還有其他東西放在你那嗎?」 「還有一些。」九重作勢要拿,「現在要嗎?」 「我身上沒有口袋,還是放在你那比較方便呢。」紙一手握著一直牢牢握在手中的手機,一手接過錢包,「那我先去排隊。」 隊伍有點長,但或許是因為老闆有六隻手的原因,人龍消失的很快,一下就輪到紙付帳。紙從各式各樣的款式中,挑了支最普通的白色棉花糖,握在手上拿了回來。 「這個……」紙把棉花糖遞給九重。 九重對甜食的興趣不高,不像紙幾乎可以算是個重度甜食患者,幾乎是熱愛所有甜味的食物。因此他本來想搖手拒絕,仔細想了想又決定接過,大口咬下。 「啊……怎麼樣?」紙好奇的湊近,聞到一股淡淡的啤酒花香。 「有點酒味,但不是蛛絲,是普通的棉花糖,你可以放心吃喔。」九重用手把嘴角沾到的糖絲塞進嘴裡,把剩下三分之二的棉花糖遞還給紙。 紙愣了下。 「對不起……」 他想說,他不是那個意思,但無法否認的是,方才他腦中確實瞬間閃過此念,蜘蛛跟棉花糖的組合太過可疑,因此他沒敢嘗試,而是想再讓九重確認一次。只是在這些話說出口前,九重就已經大口咬下。他忍不住抓著袖口下擺,一時不知道該為了不信任九重的判斷而道歉,還是該為了自己的狡猾心態感到愧疚。 手中的棉花糖遲遲沒被接過,九重終於注意到紙的糾結,有些無奈又帶著笑意的歎了口氣。 「別想太多。」沒忍住,他還是摸了摸紙的頭,順滑而柔軟的紫色髮絲從他手掌心滑過,搔得他有些癢,卻又愛不釋手,「你不記得我了,所以不信任我說的話也是應該的,這也正是我希望你做的,好好保護自己,別相信任何人。」 「但你說過……你會保護我的。」 紙低著頭,被面具遮住的臉讓九重無法看見他的表情,但九重已經太過熟悉那張臉,完全可以想像總是戴著溫柔假面的少年——不,從他們此世相遇以來已經過了十多年,當初弱小無助的少年也早已成為有禮溫文的青年——但即使已經長大成人,青年臉上仍然帶著彆扭的陰影。 惹人疼愛,又讓人憐惜。 「是啊,我會保護你,但如果我不在了,就只有你能保護你自己了。」 會有那麼一天的。 紙抿著嘴,把唇瓣壓成泛白的色澤,沒有回話。 依依不捨地把手離開那頭柔滑又帶著香氣的髮絲,九重拎著棉花糖試著逗紙開心,「棉花糖,不吃嗎?快化掉囉?」 「又不是冰棒。」 雖然開口反駁,但紙還是伸手接過,小口小口在不碰到面具的情況下吃了起來。糖絲甜蜜的味道撫慰了來到陌生環境的恐懼,釋放了些許壓力,啤酒花的苦澀香氣也平衡了糖的甜膩,嚐起來更加爽口,沒幾分鐘紙就把棉花糖吃得一乾二淨。 「怎麼樣?」九重好奇地問。其實他也是第一次來祭典,相關的資訊都是聽其他妖怪閒聊時說的。 「滿好吃的。」就是出乎預料之外,居然真的跟路邊賣的普通棉花糖差不多。 「那就好,聽說祭典裡有些食物會夾雜一點小小的惡作劇,對妖怪來說不算什麼,但對人類來說就很麻煩了。如果有看上去有些不對勁的食物,記得千萬別入口。」九重叮嚀他,「我會特別幫你注意,你自己也要小心。」 「我知道了。」紙確實也已經發覺有些攤位上的食品或是小玩意看上去不太對勁,點頭笑了笑,「謝謝你的提醒。」 「我們之間不用道謝。」九重補了一句,「為你做什麼我都心甘情願。」 ††† 黃昏血色天空下,鮮紅的眼瞳像是流著血淚。 被那樣的眼睛盯著,就像是被大型猛獸視作獵物般,難以動彈,難以脫逃,甚至連「必須逃跑」的念頭都快要失去,紙無法面對幾乎炙熱到令人害怕的眼神,故作輕鬆的試圖換話題。 「九重也是第一次來祭典?」 「嗯。之前一直待在……人類世界,沒有機會來。」九重有些不好意思道。 注意到對方話語中的含糊,紙禮貌性地沒有追問,「既然這樣,不如我們先把你想玩的攤位都玩一圈如何?」他輕聲問道。 九重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嘴上卻是遲疑:「這樣好嗎?我應該要好好保護你的……」 「我會跟著你,不會走遠的。而且你先替我試試看那些攤位有沒有危險,這樣我才能知道哪些攤位適合消除花瓣,這不也是一種保護嗎?」 覺得紙的話很有道理,九重連連點頭,「這麼說也是。」 「既然都來了,不好好享受,豈不是很可惜嗎?」紙笑了笑,隨手指向一旁的攤位,「那個看起來就挺不錯的吧,套圈圈,看起來很簡單,又有獎品,你不想試試看嗎?」 九重看向紙說的攤位。攤位上有個雙手套滿彩色圈圈,戴著狸貓面具的中年男子,手中拿著一盒獎品,正笑著招呼客人。攤位裡最醒目是立在地上的兩根紅藍短柱,上頭已經累積了十多個圈。圍著攤位遊玩的人和妖怪都不少,輪流拋出手中各色的木製圓圈,往兩根短柱上套。雖然看起來很容易,實際上則有些難度,再加上攤位裡正在墊子上打滾的幾隻小狸貓成了障礙之一,隨著它們的打鬧,不少圈圈都會被撞飛。 「但……」九重仍在猶豫,紙卻笑吟吟堵住了他的話:「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拿得到獎品吧?」 「當然可以!」九重立刻回答。 「那就好好加油吧。」紙用笑容送走了九重,九重只好一臉摸不著狀況地加入排列準備套圈圈的隊伍當中。 並沒有走遠,紙只是站在不遠處樹下的陰影中,臉上帶著淺笑,腦中卻不斷思考著。其實他非常好奇,在失去記憶前自己和九重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九重對他如此熟悉,自己卻連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還有讓他覺得更奇怪的是,明明他正身處眾妖環伺的危險狀況,即使惡意和恐怖如此明確的在他眼裡留下清晰的形體,他卻意外的鎮定,像是這樣的場景對他來說相當常見,因此即使恐懼,他仍不由自主的習慣這樣的局面。 這些重要的事情,他到底為什麼忘了?難道真的要等祭典結束後才能想起來嗎? 不,不能等到祭典結束。紙感覺到自己的心裡像是有隻正在倒數的碼表,催促他必須要快點揮開埋藏記憶的白霧,把隱藏在其中的記憶找出。一定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被他遺忘了,必須快點想起來。 只是該怎麼做?他能怎麼做? 「我回來了!」像是一道鮮紅的火焰襲捲而來,九重大步跑回紙身旁,興高采烈地高舉著小小的獎品,「獎品是可以自己選字的印章!」 沒有解答的思緒被突兀地打斷,紙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快要摸到靈感的痕跡,但細如蛛絲的思緒仍在轉瞬間與他擦身。他在那瞬間幾乎怨怪起不懂得察言觀色的九重,卻也明白這份憤怒並不該指向任何人。 「這樣啊,那你選了什麼字呢?」他臉上帶著笑,笑意卻凝結在他的眼裡。 「快樂的樂。」九重攤開掌心,把反刻著『樂』字的印章展示給紙,「其他還有很多跟祭典相關的字,但我喜歡這個。」 「如果是祭典的話,難道不是音樂的樂嗎?」恰好聽到鼓聲與歌聲,紙隨口問,心思卻不在此。中文和日文在此處有了一個相當有趣的交會,不同語言卻擁有相似的字,而那有如雙生的文字,也在不同的語言文化中,不約而同的擁有了相異的讀音,能代表的含義在不同語境下也天壤之別。 「就是快樂的樂。」九重珍而重之拉起紙的右手,在他的手背輕輕蓋上印章,「我希望你可以更簡單就得到快樂。」 ††† 印章上並沒有印泥,但被九重牽起的右手卻泛起微熱,手背像是真的被蓋上顏料般,溫度從接觸到的那處開始蔓延,即使已經過了好幾分鐘,紙的臉上仍然染著微紅。說完那句話後,九重沒有放開紙,拉過他的手繼續在人與妖的祭典中漫步,規律的擂鼓聲在紙的耳中不斷響起,人潮讓他的脖頸微微滲出汗水,被握著的手像是摸著正在加溫的湯鍋,燙得嚇人。 但誰都沒有開口說話,誰都沒有放開彼此。 「要不要抽支籤呢?」嬌俏的聲音突然提問。 那是攤位的呦喝。紙望向聲音的來處,小小的少女身上帶著櫻花,正坐在攤位上,懷裡抱著巨大的籤筒,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攤位上寫著些規則,紙下意識就將不到一掌大小的文字讀完,明白了這是靠著抽籤來獲得幸運或不幸,同時可以消除花瓣的手法,簡單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良機。好運降臨亦或是小小的不幸纏身,皆是命運 。他輕輕擺脫了九重的手。 手裡的溫度被帶走的瞬間,九重還隨著慣性向前幾步才停了下來,回過頭指望見紙站在原地,他們中間隔著兩個人的距離,紙嬌小單薄的身影時隱時現,像是一個錯身就會在人群中失去。九重想伸手,想重新把那個人納入自己的保護之中,紙卻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一樣在那雙帶著尖爪的手伸過來的瞬間悄悄退了一步,恰好保持了錯失的距離。只是咫尺,卻宛若天涯。 雖然紙不記得了,但九重自己知道,剛剛那是他第一次握住紙的手。 「九重,這攤如何呢?」面具下的嘴唇紅潤到像是剛剛飲過鮮血,九重忍不住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那驚鴻一瞥,在月光下染滿鮮血的軀體,只一眼就再也難以忘懷。 『為何人類偏得天獨厚?若天要亡我,我誓逆天而活!』 「九重?」 被紙的嗓音敲醒,九重回神認真回答:「那是座敷童子,無害的。」 「那就試試看吧,消除花瓣。」 紙彎下腰,從能夠指點迷津推算人生,也象徵著運勢的紅色籤筒中抽了支籤。在長型的紅籤離開籤筒的瞬間,紙的心中彷彿早已有了預感,因此在出現『大兇』兩字也只是下意識淡淡一笑。黑氣從籤中爬上他的臉頰,像是細細的裂紋,攤主似乎說了什麼勸慰的話語,但紙沒有太過注意便離開了。 「失敗了呢。」他對九重說著。 「沒關係的,只是染了一點小惡運,或許是跌倒,或許是吃到燒焦的東西。」九重安慰他,「還有四天,明天再來抽也行。」 紙笑著應答,心裡卻想著其他。有簡單的消除方式,卻也有刁難的妖怪攤位,實際上並不是一個死局,難道真的是想讓人類來享受祭典? 還真是惡趣味啊…… 妖怪善惡難分,神明卻心思叵測,世事萬物還真如這籤筒般難解。 「繼續逛吧。」如果妖怪的攤位都有這種小小把戲,那他倒是突然想到了恢復記憶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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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御能企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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